090921愛白網:在紐約,有為同性戀者開辦的人才招聘會
2009-09-21
091010 狂喜與性愛趴場參與者焦點對談
2009-10-05
090921愛白網:在紐約,有為同性戀者開辦的人才招聘會
2009-09-21
091010 狂喜與性愛趴場參與者焦點對談
2009-10-05

【名家精選/愛滋】090920聯合報:陳克華 > 我於青春無悔

我於青春無悔
—寫給Allen
,
以及那些葉落歸根的同志遊子們

(本文經作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性致勃勃」網站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作者:陳克華(詩人、醫師)

轉眼之間,Allen已經辭世逾十年了.

與Allen結識的五年間(1991-1996), 正好是台灣真正和愛滋病迎頭撞上的五年. 1991年台灣年度新增愛滋帶原人數首度破百, 這五年間感染人數(官方數字) 年成長約三倍, 而死亡人數卻大於十倍. 1996年雞尾酒療法正式報告出爐, Allen卻也於此時病逝.

青春的滋味如何? 如果, 你的青春歲月是一位一位風華正茂的朋友在你身邊相繼凋萎? 是每一次激情擁抱之後死命潄口刷牙並連續三個月抽血無數次証明自己仍是潔淨之身? 是每一次打開電視看見愛滋新聞便要在心裡盤算一次自己的告別式或是安排如何就此人間蒸發?

但最折磨人的, 卻是你如何在你深愛的人面前, 顯露出你的懷疑?—你上次驗血是什麼時候了? 最近可變消瘦? 每次你都採取安全措施了嗎? 襯衫解開來讓我看看可有卡波西氏肉瘤?

每次盯看著對方的眼神, 身體和表情, 看見的總是自己的恐懼, 以及死亡—和性, 和愛永遠牽連在一起的死亡.

而什麼性啊愛啊,以及其無數荒誕可笑或也並不太荒誕可笑的衍生物, 不也正是每一個人一生僅有的青春, 所必然奉行的主題嗎?

當然還有羞恥, 罪惡感, 在那個深信「愛滋是同志的天譴」的年代, 在衛生署還在以「生者難堪, 死者難看」恫嚇的時候. 在一切陰霾都還沒有「雞尾酒療法」的一絲曙光來穿透的悶局裡.

.

.

他是在那樣的時代背景及氛圍裡, 認識了Allen—他們同在一家教學醫院工作, 他才第一年住院醫師, Allen已經總住院(第四年) 醫師了.

他害羞, 自閉, 在人群中極度不自在, 而Allen開朗活潑, 善體人意, 隨時隨地談笑風生, 廣結善緣, 又加上學長學弟的關係, 兩人的週末經常是一起在餐廳, 電影院, 舞會或同志酒吧裡渡過的.

而他經由Allen和其他朋友, 逐漸有了屬於自己的社交圈, 更和Allen一時興起, 叼喝一群同屬醫業的同志朋友, 組成了一個社團就叫「台北同志醫生俱樂部」(Taipei Gay Doctor Club, 簡稱TGDC) , 資格以醫師及牙醫師為限, 每月定期一個週末, 輪流在一位醫師家裡聚會, 全盛時期會員竟超過廿人.

然而愛滋的陰影同時也隨伺在側, 以耳語或謠言或傳聞的方式, 在他看似無憂的青春歲月裡, 隨時見縫插針, 四處萌芽. 總是以「誰誰誰好像得了愛滋病」為始, 而以他如何「從此和所有的人失去聯絡」為結. 那個時候, 似乎獨自躲在不為人知的一個角落安靜地死去, 是愛滋病同志理所當然的人生結局.

然後, 他認識了Liam . 之後又遇見了Yate. Liam成了他無話不談的好友, 而Yate卻是他暗自戀慕的對象.

Liam和Yate條件背景十分相像—兩人年紀相仿, 約莫四十初頭, 正是男人展現成熟魅力的年紀, 又都生得高碩英挺, 且英文流利, 識多見廣, 又都在美國工作居住多年.

Liam永遠一身齊整的西裝外套搭配合身的牛仔褲, 一絲不亂的旁分西裝頭, 身高逾一八五, 經年打網球的身材, 舉止文雅, 談吐脫俗, 熟識了之後他還展示他在美國華盛頓州家中的生活照. 他的伴侶卻是位胖大禿頭的猶太人, 兩人同居在市郊一處有游泳池及美麗風景的豪宅裡. 照片中兩人貌極恩愛, 如同好萊塢電影中的中產階級精英, 當時真是羨煞了這一群愁困在台灣同志圈裡, 又找不到理想伴侶的小東方同志們.

而Yate條件更加駭人, 聽說第一晚他出現於當時台北最紅火的同志酒吧「名駿」時, 立刻引起一陣不算小的騷動. 在那台灣同志還不習慣標舉身份的年代, 他開風氣之先, 蓄著短削精悍的海軍頭, 皮膚被陽光熨得銅亮, 臉卻酷似四,五O年代香港電影裡的英俊小生, 沈默時憂鬱, 笑時卻是芒光萬丈, 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逼人, 加上兩塊胸肌高高地將他緊身的Polo衫頂起—不必多加打聽, 自然有人來報, 他原是台灣駐美的一位外交武官.

在一個大夥共同吃飯飲酒的場合, 有人偷偷代為傳遞他愛慕Yate的訊息. 只見Yate在人群間遠遠回頭望了他一下, 之後也沒有什麼動作, 他便隱約明白了Yate的意思, 不再表態, 只維持「普通朋友」的狀態.

認識Liam不到一年, 有一日接到Liam電話說他胃痛了好幾天, 幾乎什麼也吃不進去, 聽一向爽朗的Liam出奇焦急的口氣, 他立刻要Liam到醫院來找他, 一見面發覺才幾個禮拜不見, Liam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天氣並不冷, 但Liam身裹著北國冬天才穿的厚長大衣, 面色紙白. 他立刻帶Liam先看腸胃科門診, 不料那門診醫師看Liam如此蒼白, 建議抽個血紅素看看. 結果出來赫然血紅素值不到8 , 立刻安排第二天做胃鏡, 懷疑他上消化道大量出血.

不料Liam從此音訊杳然.

電話永遠空響, 而他們雖熟, 卻發現沒有一個朋友知道Liam住在那裡. 他狂打電話一陣, 最後也放棄了. 數個月後, 他居然收到一張寄至醫院的訃聞, 「是Liam! 」他幾乎驚呼了出來.

但他終究沒有參加Liam的告別式, 不為什麼, 隱約已經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而年少的他, 此刻只想把頭轉開, 告訴自己他不想知道.

只是又幾個月過去, 更令他震驚的事發生了.

Yate死了. 說的人說已經死好幾個月了. 而且就是死在他工作的醫院. 他當時第一個反應是: 為什麼他能死得那麼安靜悄無聲息的? 彷佛偷偷摸摸把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接著眼前浮現那医生護士全身包裹得像太空人, 迎接愛滋病人住院的荒謬場面.

他驀地想起數個月前也就是最後一次遇見Yate, 是在新公園裡. 那時已近子夜了, 他正要從面衡陽路那個旋轉門離開, 卻瞥見Yate一個人坐在水池邊的椅子上, 他趨前向Yate打了聲打呼, 在他身邊坐下來. 兩人聊了什麼他已經完全不記得, 只感覺Yate人瘦了, 顯得原本黝黑的皮膚更加黑不可測. 不知為什麼, 他直覺Yate說話的語氣有些莫名的悵然.

他當下桀然而起, 是巨大無可言喻的哀傷, 但夾帶著更多是憤怒. 他知道他不可能再不去看見這個事實—原來, Liam, Yate, 可能還有更多從美國或地球其他任何角落回來台灣的同志, 在愛滋橫掃全球之際, 放下了他們原來的工作, 離開他們心愛的伴侶, 舍棄他們早已熟悉的生活方式, 回到了他們出生, 成長, 求學的台灣. 目的無他, 只為了葉落歸根, 只為了回來等死.

Yate的死訊, 突然間讓許多原先存在於他心底的謎團頓時都得到了解答. 包括他們為何如何放得下多年的伴侶, 更重要的, 為何他們永遠只是混在台灣的同志酒吧裡聊聊天看看人, 打發些時間, 而從沒看見他們認真談過戀愛, 或有過性伴侶.

而他, 還有他們這一群朋友, 或說整個台灣那一個世代, 就為何矇昧愚騃至此呢? 就沒有人看出他們那種對生命已經脫鉤鬆手的態度?

一個個回家鄉等死的人, 能要求他們什麼? 而又為什麼是他活該倒霉, 接連讓他碰到兩個?

.

.

而在96年的夏天,Allen也接著離開了.

在Allen走的前兩年, 足足有整整兩年, 他整個人低盪盪地, 彷佛執意讓炙熱熱的有限青春從他手中憑白流逝, 他甚至希望他能夠也隨便得個什麼癆症癩病的死去, 死前且先把這害人惱人的青春活活用雙手掐死, 好圖個同時雙雙氣絕. 在一個又一個他可能愛上的對象之前, 他發覺他已沒有勇氣真正去愛, 他只有賴活, 只能夠賴活, 接吻時牙関永遠緊緊咬著, 每一次性於他都是一次巨大的絕望、椎心的挫敗和無情的嘲弄, 重覆証明著他只能苟活, 不能愛, 不敢愛, 不配去愛.

兩年間他逐漸疏遠了Allen.

有一次他發現Allen兩隻手臂爬滿了深色的痂痕, 一問之下, Allen只淡淡回他: 是蚊虫咬了. 他也傻到沒想起那有可能是卡波西氏肉瘤.兩人甚至還一同去參加醫學院主辦的「為愛滋而走」(Walk for AIDS) 活動, 看見了當時歌壇正紅的「愛滋大使」—周華健, 拿他當偶像.

當他得知Allen罹病, 他真的是逐漸疏遠了Allen. 雖然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 事實上是, 他疏遠了他生命當中的一切真實.

還有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 行尸走肉?

有一回希望工作坊找他座談, 會前意外地播放了一部有関愛滋被單的紀錄片(注: 現在回想起來, 極有可能是勞勃‧伊芳普斯汀執導的”人人手中線︰愛滋被單的故事”, Common Threads︰Stories From The Quilt, 1990) , 他竟一時情緒失控, 在演講台上當眾放聲大哭. 是的, 只有能哭的時候, 他才能感受他似乎還有一口活氣. 有一段時間他是絕對不能聽見、看見或想起, 任何與「愛滋」有関的任何事物. 或僅僅是「愛滋」兩個字—一碰到便是鼻頭一酸, 淚水淋漓而下.

明知時間有限, 而他就是無法親眼再去看見Allen.

後來他聽說這兩年間, Allen都是如何一個人乘坐公車去醫院看病, 拿藥. 有時體力太差, 回到家樓下已是力竭, 他都是如何雙手扳著樓梯欄杆, 一級一級掙扎踩上樓梯回到家門口, 渾身汗水虛脫也咬著牙不讓父母知道.

待他再見到Allen時 , 不到兩星期後Allen便走了.

當他接到電話說Allen可能快不行時, 他倒也沒有太多猶豫, 立刻便決定要往他的病房走一趟, 彷佛此時再多忍他一忍, 便可無愧地放手了.

已兩年未見的Allen平靜躺在白色褥單的病床上, 明顯瘦削了許多, 可以「身薄如紙」來形容, 但模樣其實和他記憶中的相差並不大. 一張直髮覆蓋過前額的娃娃臉, 深邃的褐色大眼, 白裡透紅到幾乎要看見血管的皮膚, 那雙彈琵琶得過全國冠軍的秀氣的手. Allen看見他來也只是淡淡地笑談, 整個人神情氣色看來還不差, 他當時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Allen健康其實還好得很, 根本還沒有到要走的時刻.

陸續有些昔日醫學院的同學及學弟妹來看Allen. 有時病房裡充滿了同學會式的笑語. 有時又安靜了下來, 家裡請的看護在一旁低聲抱怨, 昨晚半夜睡著時, 口袋的錢被人摸走了.

「我也完全睡著了哩, 沒有聽見有什麼外人進來. 」Allen彷佛愉快地說. 後來查明是有歹徒偷換了藥, 讓Allen昏睡過去.

不知為什麼這麼嚴重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引為笑談.

他有時坐在Allen床邊和他聊天, 說話時雙手只環繞胸前, 看著Allen, 像看著具體活生生的一俱「死亡」. 他的手指謹慎地收在身後, 害怕觸碰這病房或褥單, 或Allen, 或任何可能沾染病毒的地方. 他只記得他說了又說, 在Allen面前, 他害怕突來的靜默, 眼神的接觸, 甚至是清晰可辨的自己的呼吸聲. 他害怕在Allen面前洩露自己的害怕.

他離開病房後, 也並沒有任何如釋重負之感. 因為Allen在他心中早是已經死了. 而已經死了的人, 何苦還活那麼久來折磨還活著的人? 他把這個念頭壓得很深很深, 深到自己几乎都無法覺察.

之後他又回去過病房幾次. 然後Allen便走了. 每次他的手指都緊緊收在身體後頭.

之後沒有任何公開的儀式, 遺體据說是馬上火化了. 又聽別人說, Allen自己也覺得活夠了, 上天畢竟待他不薄, 世間種種快樂他又都嚐過嚐夠, 等等等.

而他直覺這不像Allen會說的話, 更不會是他的遺言. 他更忿忿地想: Allen怎能如此超脫? 怎能遺忘了這人世間還存在一個懦弱的, 自私的, 賴活著的朋友, 需要他原諒? Allen一定知道且介意的, 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朋友.

.

.

而很快1996年便被世人遺忘, 97年的四月, 台灣引進了雞尾酒療法.

那年的國際愛滋日, 有人提議要為Allen縫製一張被單, 他被推舉為被單設計人. 當時他正忙著趕辦出國進修的諸多繁瑣雜事, 抽空木木然提筆在紙上大筆一揮, 隨意勾勒幾筆, 便急急送出, 自然有人照著裁製. 事後他卻完全忘了他畫過什麼. 那可是紀念Allen的被單呵!

也直等到多年以後, 他歷經了更多人事滄桑, 才隱約明白了他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活過來. 坐四望五之年, 常自嘲要「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 但他始終不能明白的是, 命運曾經交付給他的, 究竟是怎樣的青春, 他倒底要從中抓住些什麼. 不曾大死一番的人, 自然只值得平庸猥瑣, 談何死地復生?

「當時….如果怎樣, 怎樣…便好了. 」他有時會不能自主地這樣那樣想. 他印象最深的是, 他永遠收在身後的手指頭.

是的, 如今他最需要的是一個擁抱, 手指遠遠向前伸出的擁抱. 一個簡單的, 誠意的, 真實的擁抱. 身體必須是向前的, 臉頰感受得到對方體溫的, 手指扣住了背脊的, 那樣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如果今生他無緣得到, 最起碼, 他必須給得出.

是這樣的一個擁抱:

「安息罷. Allen.」

多年以後他聽見他自己無聲在說. 卻像在安慰著自己.

多少次他回到他懼怕進入的愛滋病房, 他看見他自己正緊緊擁抱著渾身病毒的、垂死的、身如紙片的Allen. 在那張雪白床單的病床上, Allen在教他擁抱.

是的, 必定是這樣. Allen微笑著告訴他, 這是他這一生最最珍貴的學習: 你必須學會及時擁抱. 如果可以, 在擁抱時流淚, 因為被擁抱的人看不到.

如今他終於可以擁抱自己.

青春的滋味如何? 他曾經嚐到的儘是死亡, 恐懼, 孤獨, 和羞恥. 怨上天待他何其之薄, 要如此不堪的青春何用?

而經由認識了Allen, 和Liam, Yate及那些不斷消失著的生命的死亡, 他終於明白, 青春其實是一份美好的禮物.
 
2009/9/6

參考資訊:
即日起在光點台北舉辦為期兩周的Rob Epstein Documentary Festival,包含了他最著名的四部電影:《哈維米克的時代》、《電影中的同志》、《一七五紀事》、《人人手中線──愛滋被單的故事》。Rob Epstein(勞勃.伊普斯汀)也是今年台北電影節的專題導演,他曾得過兩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人人手中線》是其中的一部。

原刊載於:2009/9/20 聯合報副刊
http://udn.com/NEWS/READING/X5/5144585.shtml

Facebook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