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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作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站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作者:范安得 (FTM跨性別人士)
最近又看到有關變性人的報導,是一位女變男的德國撐竿跳選手布施鮑姆(Balian Buschbaum)的變性報導。變性人的故事大概就像小魚乾,不是什麼新聞報導的正式餐點,但卻是閒嗑牙的好良伴—特別是當沒新聞的時候,把小魚乾從冰箱裡拿出來再炒一回,一樣是熱騰騰、又酥又脆。
布施鮑姆的新聞在兩年前就不斷報導過,相比於他自己的個人網頁,報導中的內容反而沒有什麼特別的新消息或聳動的故事。但他在接受記者訪問時的一段話卻吸引我的注意。他在接受媒體專訪時表示:「手術完全恢復後,我給自己的朋友發短信,並驕傲地宣佈,我已經和真正的男人沒什麼區別了。在動手術前,雖然是女兒身,但我從小在精神上就是個男人,我從沒玩過洋娃娃,我總是對汽車和摩托車感興趣,並且和一些性取向正常的女人待在一起。」為什麼要強調自己沒有玩過洋娃娃呢?為什麼要強調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都是性取向正常的呢?同樣是跨性別者,特別是女變男的變性人,這段話讓我從不同國家、不同社會位置、不同經歷的另一個FTM(女變男變性人)身上看見我們身上相似的樣子。
同樣是一個FTM,我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以男性外表、身份生活,最後在不斷造成曝光可能的證件壓力下動了變性手術。這不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決定,畢竟我還是渴望著擁有男性的身體、曲線(或說直線?)、嗓音、以及合法結婚的權利。但當我相對徹底地歸化成男人國度的一員後,回頭看過去我的平常生活中,其實很大一部分都在假裝若無其事地向主流靠近,以求安全。
在還沒有做變性手術之前,我看起來像是一個界線模糊的T。外型就像一個性別沒有分化確定的小孩,我總得不斷地強調「我和真正的男人沒什麼區別」還有「從小在精神上就是個男人」。我必須展現出自己的毫不猶豫和「天生如此」,同時以異性戀的性傾向證明我除了少了老二,其他都是個「正常男人」。我們不能說,我們經過一段喜歡男人的過程,又經過一段喜歡女人的過程,我穿了穿女裝、穿了穿西裝,最後決定當個男人。噢不行,當男人或當女人不是一件你可以決定的事,你必須是天生的,就像男人的老二一樣渾然天成、就像男人的優越感、男人的速度、力氣、任何東西一樣,都是天生的。而且是正常的。
因此在有些時候,TS(變性人)看似比原生異性戀更擁抱主流異性戀價值。像是布施鮑姆強調自己對汽車摩托車的喜愛,還有他絕對不會對洋娃娃之類的東西感興趣,所有的東西沿著異性戀社會的男女氣質二分法,成了TS們建構自己性別合理性的重要依據。這個擁抱可能有很多原因,包括我們需要建構(認同的)性別的合理(合法)性,我們需要在人群當中看起來盡量正常甚至低調,讓自己的喜好跟樣貌盡量正常且安全。以及其實TS就是相信性別有其特定內涵,我們才會認同某一個特定性別。這與將性別本質化不同,而是社會提供了某種性別想像,部分人則產生了過渡到對面群體的渴望。
縮小到台灣來看,台灣FTM圈繼承了華人父權社會的氣息,常常比MTF們更一致地表現出某種性別的刻版外型和江湖味的兄弟關係。當年我離開高雄到新竹念大學,趁著假日連絡兩三年跑到台北參加跨性別的聚會。獨生子的我第一次被別人用兄弟相稱,感覺很好但也很怪。在那個人際關係和性別歸屬都相對脆弱的團體中,少數的FTM們試著用擬親屬的「兄弟關係」相稱,以此來加強彼此關係和性別的人際連帶,這帶給我很深的印象。某一次的私下飯局,幾個年紀較大的FTM介紹我給其他朋友認識,他們說:「這是新來的弟兄」,對方笑著不把我看在眼裡「弟兄?我怎麼覺得像T」。我回家後想了很久,為什麼我們都是FTM,他們卻這樣說我?是因為頭髮嗎?還是因為穿著?還是因為我沒有其他FTM身上那種濃重的江湖味?就算在TS的團體中,我也得不斷用這些事情證明我是一個「確定」的FTM。因為你確定了,才是真的;而只要你確定了,你就不會做那些像女生的事。
但到底哪些事情是「像女生的事」呢?
一次的家庭聚會,我對好奇的親戚說到跨性別的身份讓我有空間反思自己身上男性及女性的氣質,我也接受自己身上同時擁有的兩種性別特質。我談到我對做手工藝的喜好同時出現在打毛線和汽車模型上,試圖讓家人們了解既有的性別劃分方式下,其實很多偏好和氣質都應該超越性別的框架,還諸於每個個體的獨特性。結果一個阿姨卻馬上反駁我,她認為我喜歡做汽車模型只是個人喜好,而打毛線才是我真正性別的本色。同時她也強調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男生,她看我就是一個女生,我應該好好當一個女生一定會很受歡迎。這個經驗幾乎讓我不敢再在和沒有性別概念的人聊天時,趁機灌輸那麼前衛(大概吧)的想法,而開始使用一些特別暗示我陽剛氣質的引例。
我自己知道當下我在「硬ㄍㄧㄥ」出某種特定男性形象,我知道那是一種展演的效果,我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因此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但不可否認,這些不斷偶發的事件,使得我慢慢找到讓自己「看起來更像男人」的方法。在TS性別認同的生存戰場上,「安全」比什麼都重要;安全的成為某個性別也成為自己,是許多TS的期待。這些情境需求下矛盾性別氣質所造成的緊張關係,使得TS常常得在他人面前「演戲」,演一個符合對方期待的男性樣貌。當然不只是TS,無數同志、男女都曾經必須在他人面前演出對方期待的戲碼,但TS的「演出」卻是為了自己的處境安危。TS時常在曝光和自身性別焦慮的擠壓下扮演起某種角色,除了說服別人,有時也得說服自己,藉著社會實踐的回饋建立自己的性別自信。性別所牽涉的嚴重程度簡直跟生命沒兩樣,TS為了實現自己夢想的性別,冒著生命危險躺上手術台,生活中的幾件瑣事和質疑,都可以輕易瓦解剛開始認同自己的TS的自信。
但和TS們所展現出的整齊單一性別形象相反,我相信與許多被社會影響而展現且深信自己單一性別偏好及氣質的人們相比,TS們其實是最了解自己多樣又獨特性別氣質的一群人,就像前面所述。只是因為許多生存上的需要,TS的性別形象漸漸主動及被動的(被)塑造起來。TS認同不像單純的生理男、生理女或是同性戀雙性戀來得容易自我察覺。大部分的人生下來是某個性別,在長大的過程中也就自然地認同那個性別及在社會上所屬的位置;性傾向或許在同志相對友善的環境中,少年同志越來越能在青春期或更早,就發現自己對同性的喜好。但我認為TS的認同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必須不斷在性別、生理性別及情慾對象中來回,藉此標定自己的性別位置。反複思考「當一個男人」對一個生理女性來講到底意味著什麼、該怎麼回頭看自己做為小女孩、少女,不甚順暢但無改一個女性的成長過程、甚至很多「在當女生時」看似正常的事,「變成男人後」卻顯得奇怪。面對這些轉變,TS自己最清楚。因此TS看似主流的性別特質其實並不是一個自然現象,而是刻意選擇的結果。
我自己是到大學,甚至是畢業之後才慢慢確定下自己的性別認同的。我在國小先發現自己喜歡女生,然後才開始慢慢思索自己的性別。所屬性別這個看起來很自然的事情,在我的身上卻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搞清楚,因為生理性別給我很大的干擾,到底我是陽剛的女生還是男生?「自己的性別為何」真的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嗎?一個人真的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生理性別嗎?這種現在看起來很荒謬沒有性別意識的想法,跟我「出道」那個年代性別資訊的稀少有直接關係。
我開始在同志圈出沒時,網路還不是很發達。女同志在當時還是一個隱晦的族群,更不用說跨性別、變性人這種大概只會出現在科幻小說和三流港片中的角色。所以在資訊缺乏的情況下,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奇怪的女同性戀—因為我對女性的情慾很明顯,而且女同志圈的T看起來跟我又長得很像。但那種對於女性身份的不自在卻一直隱隱約約的干擾我。
這個過程看起來很辛苦,但卻同時也讓我體驗了性別、性/別流動。就如同我對女生的慾望先於我對自身性別的界定,甚至是因著我對女性的情慾和對女性、女同性戀族群的參與,才漸漸發展出相對於女性的模糊男性認同。我所能夠回想最早以男性身份活動的經驗,是在熱線辦的同志募款晚會上。雖然過去隱約覺得好像男性身份對我來講比較自在舒服,但真的以男性身份活動在我的生活圈可能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困擾,而且難度也很高。我記得那次是第二屆的同志募款晚會,當時我不只對台北不熟,而且台北的同志網絡大多建立在網路上。當年PTT才剛脫離登入需要先打電話到台大計中的年代,就算是網路上的同志據點也相當隱密,同志網絡大多是靠熟識的朋友一個拉一個。不怕死北上的我一走出捷運市府站就迷路了,靠著跟一群GAY搭訕才跟著一群人抵達會場。我就這樣混在一堆GAY裡面像個幼齒底迪,其中一個剛失戀的GAY就拉著我,跟一路上碰到的好事之GAY宣布我是他的新男友。我雖然當下只能傻笑,但卻讓我的男性認同之路有一個有趣的開始。
後來的事情大概跟每個TS差不多,也就在支持我的好朋友、礙事的八婆、歡笑跟痛苦焦慮中慢慢長大,變成一個看起來大概可以算是男生的樣子。我抵抗著主流異性戀社會對性別跟男人的想像,同時也抵抗TS圈中看似主流的次文化。我體驗各式各樣的生活:我跟女生做愛,也跟男生做愛,在性別認同之下先感受自己慾望的樣子;我穿男裝生活,也穿過女裝,我想知道如果我兩個性別都可以扮演那會長什麼樣子。我發現當我越不設限地去做那些,看起來「不像男人」的事,我的男性認同卻更穩固。因為我對自己的性別認同將是奠基在對自己的了解上,而不是對男性形象的想像。過去我曾經很擔心穿某些衣服讓我看起來像女生,或是頭髮一長長就馬上剪掉,像維持男性形象地維持某種樣式的短髮。但當我的性別認同穩固了,我發現那些外在的形式其實沒有辦法撼動我的性別角色。我慢慢發現自己想要、適合成為哪一種男人,自己的主體性也才開始清晰起來。最後我成為一個男人。不是隨便一個男人,而是擁有我的這些歷史、認同、學習過程的人,我先成為我自己,然後成為一個男人。
TS在同志運動中
同志圈是我認同的啟蒙處,但現在看起來我跟大多數同志的相似性遠低於我和我的異性戀同事們。不管是生活或遭遇,在轉換身份後同志圈就離我越來越遙遠,男同志的好朋友甚至比女同志多,外形看起來也更像。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想起許多次跨性別的朋友們,對自己被劃入「同志族群」,卻又時時被提醒自己與同性戀們巨大差異,還有與曾經認同的同性戀身份拉扯的矛盾。
前幾天參加了同志募款晚會,一進場看到滿坑滿谷的GAY跟拉子,突然有點感傷。因為這些看起社會的邊緣、弱勢族群,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團體,他們知道這些人可以交朋友或放心追求。但是TS卻很難安心地尋找伴侶。異性戀TS喜歡一般的男生或女生,但就像每每糾纏在「異男忘」的GAY一樣,難以真正開花結果。好比我是喜歡女生的FTM,我喜歡的女生都是普通的異性戀女生,但我到底該用怎樣的身份追求她們?我過去交往過的異性戀女友就常常被別人問「妳什麼時候變女同志了?」或是「你也是『那個』啊?」。不論我在哪一個階段讓對方知道我是變性人,都是非常大的賭注,我總覺得一般正常人很難會接受變性人,我去哪裡找一個不介意我無法生育的人?不介意我們FTM差強人意的人造性器官的人?在我變性之前這樣的擔憂更甚。我在女朋友面前自卑於自己的身體,怕她看見女生的身體覺得奇怪排斥,怕對方對我的身體沒有興趣。但一旦對方對我的身體感興趣,我又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是變成女同志?這些看起來很幼稚的擔憂曝露出TS在情感關係中的不安全感和需要。
而同性戀的TS則更辛苦,像我身邊許多MTF(女變男變性人)的拉子朋友,除了要面對社會對TS的不友善外,因為陌生而產生的恐懼和排斥在女同性戀圈更為嚴重。許多MTF拉子在女同志討論區、女同志聚會或是女同志場所被以各種方式拒絕和歧視,甚至因著越來越主動的跨性別女同志,使得某個知名女同志討論版的版聚明訂「僅限生理女參加」。看起來已推動多年的同志運動,對於跨性別族群來說不只幫助有限,甚至在某些地方反而產生反效果。
其實同志運動中,一直都有各式各樣反思同志運動中強勢族群的聲音。包括女同志、雙性戀對於「同志」中獨見「男同志」的狀況,促成熱線女同志小組的誕生、雙性戀認同者的集結。在男同志中的偏C男同志、熊族,也都經歷過歧視和去污名,熊族在近年甚至翻盤成為展現男同志中性感男性魅力的型態之一。我覺得這些都是運動的過程,也就是在不斷的碰撞中,使多樣、複雜且弱勢的主體被看見進而被重視。今年熱線募款晚會舉辦的稍早,在女同志匿名版有一系列筆戰,各種論點在匿名保護下傾巢而出,像是「男同志集炮友捅菊花心得文干我什麼事」、「把愛滋小組刪掉錢就夠用了,反正有愛滋的都是亂搞的」。這些文章看似充滿偏見,但我認為這恰好突顯同志運動論述、學院同運份子和一般非學院同志的距離。
很多跨性別認為同志運動與自己無關,確實,「跨性別」如果當作一個動詞而非一個名詞,這只是很多TS生命中的一個過程而已。異性戀TS在變性之前是比同性戀更邊緣的族群,但一旦「跨越性別」的過程完成後,TS將比同性戀跟進入主流社會,同性戀的婚姻權、反歧視教育看起來都與TS無關。而同性戀的TS似乎一直都在邊緣的位置,同性戀TS的性別議題到底該怎麼整合進他們的同性戀身份中,如同認同之初生理性別給TS主體的困擾,現在TS的原生性別也困擾著以性別為集結基礎的男女同性戀圈。這些問題不只沒有仔細地被討論過,甚至幾乎不成為一個議題。
但我認為同志運動本來就不是一個收納同質性個體的行動。過去同志運動經歷了男同性戀意識喚起、男女同性戀者集結、男女同性戀和雙性戀族群集結,到以「LGBT」為廣義同志指稱對象的階段,正式在同志運動中加入不同於性傾向層次的跨性別者。一直到現在最「長」的同志族群縮寫變成LGBTSQQ(即女同志、男同志、雙性戀、跨性別、直同志、酷兒、疑性戀),性傾向與性別認同不再被單純地劃為兩個層次。隨著同志運動的豐富化,同志們的身份不是明確化,反而是模糊了。這個模糊意味著同志們個體的空間變大,不再需要固定地標定每一個人的明確樣子,移動成為同志族群和同志個人的權力和發掘自身的機會。整個同志運動在去中心的酷兒政略下,性傾向、性別認同、性別展演,都藉著同志運動找尋或找到個體性/別的塑造方式和再現空間,我們發現過去看似二分的性別、分屬幾種不同層次的性別議題,都在同志多樣化下產生交疊。
我無意神化現在的同志運動,而是樂見我們的同志運動往這個方向去。同志運動作為改變社會的特定力量,卻也不是一群美好無歧見、無思考困境的團體。已經有人開始反思每年嘉年華式的同志大遊行,是否無助於拉起同志認同與生活的斷裂。運動的訴求是否在展現某種特定同志樣貌時,反而擠壓了另外一群人的生活空間。好比每年奇裝異服的扮裝遊行,就與「天天都在扮裝」的跨性別同志之間產生緊張關係。同志運動開啟了一個模糊自由的性/別空間,我認為接下來很重要的一個關鍵,是如何在不急著標定彼此的同時,也能細緻地操作不同樣貌同志的生活訴求。認同可以是流動、模糊、充滿嘗試的,但生活是真實的,同運中開啟同志多樣化的同時,應該更有意識地對於不同族群的議題提高其討論性,而不只是將多樣的需求收納在相似的標籤下、導向簡化的運動口號。這是同志運動的難處,但也是它最具價值之處。
文章原刊於:2010/7/25文化研究月報 106期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Content.asp?Period=106&JC_ID=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