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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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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04 聯合報:流不盡的眼淚(陳克華)

SongYY說明:
“他有時坐在Allen床邊和他聊天,說話時雙手只環繞胸前,看著Allen,像看著具體活生生的一具「死亡」。他的手指謹慎地收在身後,害怕觸碰這病房或褥單,或Allen,或任何可能沾染病毒的地方。(陳克華)” 記得陳醫師在熱線老同小組光陰的故事系列中也帶到這段關於他與Allen之間的故事,對於自身縱使是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卻無法及時擁抱摯友的回憶感到愧疚。歷史及社會甚至是我們所有人對愛滋所烙印上的誤解、壓力、污名、歧視,已不是只要”接收正確的醫學知識”就得以被平反,更遑論對愛滋的道德批判還是時有所聞;知識得以消弭偏見似乎不是如此令人信服。或許不需要知識,簡單的雙手即能給予的即時擁抱與關懷會是消除愛滋烙印的契機。

文學有話說╱流不盡的眼淚
2012.11.04 聯合報╱陳克華

平安有望談愛滋──流不盡的眼淚

愛滋原是每一個人共同面對的,它既非少數群族的「天譴」,也非「性濫交」者的「懲罰」,愛滋的傳染途徑原與B型肝炎無異……

台灣:一場亂仗

1996年,好友Allen走了。

之後,雞尾酒療法通過,問巿。

97年來到哈佛醫學院,環境丕變,異鄉作客,原以為不再為前情所擾,但只要有人當面提起「愛滋」二字,眼淚還是可以像開水龍頭似地哭啊哭地,毫無辦法。

哈佛那三年卻彷彿是個分水嶺,站上去看,之前的「台灣經驗」,誠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所言,結核病是溫柔浪漫,愛滋病則像軍隊打仗,必得「殲滅」而後快。包括病,以及病人。只不過這場全球性的戰役,台灣打起來更像一團亂仗。

於是醫護人員全身包裹得像太空人迎接全台第一位愛滋病患住院。衛生署祭出「生者難堪,死者難看」的恫嚇口號(更經典的還有日本的防疫守則:不要和外國人做愛。),並拒絕魔術強生入境。報紙如《聖經》般教導民眾「不可行肛交」,後來才發現搞錯了,是「不可有體液交換」。

一旦驗出愛滋,那時候的辦法跡近「自我了斷」,一個個突然「失去聯絡」的朋友,便隱約覺出不祥,找另一群朋友相互告問,講得唇乾舌燥,一旦確認,那個人就是死了。死定了。

出版社也趕潮流,書一本接一本出,我翻過一本半日記體的《給那沒有救我的朋友》,據說是傅柯的某前男友寫的,滿紙對愛滋疫苗及解藥的焦灼等待,因為眼看來日不多了。而我看著書的時候,其實作者已經死了,傅柯也早已死了,紐瑞耶夫也死了,洛赫遜也死了,一時間,一整個引領時代風騷的人物幾乎要被愛滋颶風摧殘殆盡,伊麗莎白‧泰勒捐出了近天文數字的財富,還勇敢跳出來在記者面前和病人嘴對嘴親吻,告訴大家這樣不會傳染。然後電影《費城》席捲當年的奧斯卡,我坐在戲院裡和湯姆漢克一起聆聽那段同志最愛的歌劇,淚如雨下。

波士頓:休戚與共的共同體

而波士頓區或說美國,群眾對待愛滋卻是另一種態度,另一番風景。

每年「為愛滋而走」(walk for AIDS)簡直算得上是波士頓巿的年度盛事,多的是全家大小,扶老攜幼來參加,一起繞行波士頓巿約五哩路,又捐錢,又唱又跳,最後群眾聚集平民公園(Boston Common),草坪上幾千張愛滋被單平躺在靜謐的一角,另一頭從露天音樂台傳來當紅樂手的歌聲,直要鬧到近午夜才結束。我走在那一大片愛滋被單當中,想起出國前曾為Allen設計愛滋被單,又哭了。一場為愛滋而走,可以為愛滋防治募得數千萬美金,每年一次,年年如此盛大。如此平和,理解,同情。因為社會已有共識,愛滋原是每一個人共同面對的,它既非少數族群的「天譴」,也非「性濫交」者的「懲罰」,愛滋的傳染途徑原與B型肝炎無異。

又收到電郵,通知哈佛校園舉行愛滋詩朗誦,所有帶原者、發病者、醫生護士、老師學生,輪番上台。另日又通知,巿政府在廣場前為愛滋病患舉辦年終餐會,在天寒地凍中大夥兒一同去做志工。感覺美國這個社會真的為愛滋整個動了起來,沒有恐懼,沒有歧視,只有共同面對,解決問題。

那彷彿就是身為人類社會一體休戚與共的共同感,而自然而然生起的責任心,採取的自發性的行動。沒有半點勉強,不須任何鼓動,就是不分彼此,有志一同。相較之下,台灣真的是小,而且是自己做小。

台灣:為什麼不能?

2000年回到台灣,報上怵目驚心的斗大標題:老婆婆因驗出愛滋陽性,遭子女棄養街頭。愛滋照護收容機構被社區居民排斥,不得不搬遷流離。有人因抽血報告洩漏而工作不保,打官司還敗訴,可見得雖有立法保護工作權,但徒法不足以自行,人心才是重點。某醫學中心的某醫師則擺明了不為愛滋帶原者動手術,大家心知肚明,也都視若無睹。一位老爸爸只因為我登在報上一篇支持愛滋病患的文字,竟登門拜訪,抱著我激動哭了。

一切唯美國是瞻的台灣社會在愛滋議題上,竟存在如此巨大反差。

回想起波士頓的歲月,那股面對愛滋的巨大正面能量,連當地報紙上的徵友版面都特別另闢「愛滋陽性」這個欄目,許多人的自我介紹上就這麼填著:愛滋陽性而且健康。

是的,無論生理上或心理上,都是,都可以那麼理直氣壯。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呢?在台灣。

如此充滿敵視、輕蔑、惡意與誤解的大環境,愛滋帶原比率仍然年年增高,可見得對立與指責永遠無法解決問題,更可能的是玉石俱焚。

好友歐陽文風不但是位熱中同志運動的出櫃牧師,更在今年夏天和他的愛滋帶原伴侶在紐約註冊結婚。兩人相戀同居紐約巿多年,如今修成正果,婚禮雙方家人齊聚一堂,祝福無限,看著他傳來的婚禮影像,兩人相對誦著寫給彼此的誓言,我又流下了眼淚。只是這回充滿了幸福與驕傲,感動與喜樂。原來同志,即便是個愛滋帶原的同志,也能一如常人擁有直面開展的人生。

願死者安息,生者平安有望。

新聞出處:http://udn.com/NEWS/READING/X5/7474894.shtml#ixzz2BErYy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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