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 賴正哲:同志美學觀 影響主流
【聯合報記者顏甫珉、梁玉芳】
當年輕一代男孩把修眉視為必要、鬈鬈長髮視為當然,女孩則不怕顯示強悍與肌肉,文化性別界線已愈見模糊。極早就以同志題材寫作的作家陳克華和開設同志書店的賴正哲,看見同志族群的身體美學正滲透至主流社會。
台灣同志運動十年,社會逐漸看見同志,學習尊重差異。曾走過封閉年代的陳克華和阿哲,仍然記得青澀時代如何在人群中尋找同伴的惶然,並在同志前輩畫家席德進、作家白先勇的著作中,汲取認同與追尋的勇氣。
問:台灣同志運動蓬勃發展十年以上了,現在台北常被認為是「同志友善(Gay-friendly)」都市,同運十年,台灣究竟有些什麼改變?
賴正哲(以下簡稱哲):政治上的改變是一定要講的:十年前根本很難想像會有總統候選人(指馬英九)來同志遊行拉票,真實的一萬多名同志族群是一張一張的選票,政治人物看見了。
陳克華(以下簡稱華):對,在選擇公開支持或撇清關係中間,政治人物對同志表態還是會有風險;但是至少他們願意這麼做了。
國中生:我知道T 老師有教
哲:除了政治,還有教育體制對性別平等教育的扎根,這很重要。像我哥的小孩,國中生,他會說:「叔叔,我知道比較陽剛的女同志就是T,公民課老師有教。」對同志的態度,已經有許多草根性的改變。
華:阿哲講了變的部分,可是我想講的,還是那些不變的部分。這社會對同志的打壓還是存在啊。
實習生:我能在醫院出櫃嗎?
有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問我,他能在實習的醫院「出櫃」嗎?我身在其中,很知道醫界白色巨塔的封建保守,我不能告訴他:你就出櫃吧,勇敢做自己,保證不會有歧視和打壓……
他後來寄了他的「生前遺囑」給我!可見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要去認同自己身分。我看了他的遺囑,既生氣又傷心,感慨這個社會對同志歧視,有些部分是文化底層結構性的歧視,幾乎無法撼動的。
家庭也是。我在美國哈佛進修時,遇到多少台灣同志想盡辦法留在美國,就是不想面對台灣父母,沒有辦法戳破表面彼此相安的那層謊言。老一輩的父母要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同志,還是太難了。
再孝順 還是家裡的「黑羊」
我真是要為同志抱屈,同志有可能是家庭成員當中,得到父母支持最少的,但有多少台灣同志在他們的兄弟姊妹都各自嫁娶了,留下來照顧年老父母的?可是無論他們多麼孝順,永遠是被嫌的!不結婚、不生小孩,就是同志兒女永遠的原罪,永遠都是家庭裡的「black sheep(黑羊,意指家庭裡最突兀、不乖的成員)」。(問:那你怎麼面對這個「原罪」?)
我只能希望我在專業上的努力,能夠彌補一點父母心中的缺憾。當然還是很難啦。
哲:你是說,你會去當醫師,就是為了向爸媽交代嗎?
華:多少有一點吧。多少年來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好好做我自己,活出自己,結婚於我無異在說謊,還平白拖累一個女人。
開書店 打官司 老媽一路挺
哲:我比較幸運,家人只要我過得好就好了。
我想,同志處境、應對策略跟階級還是有關係。像我是來自中下階層,家庭對外面觀感的在乎程度就沒那麼高;很多來晶晶的藍領朋友也是。因社經位置不同,資源少,也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生存是更重要的事。相反的,很多在社會上的菁英,就更難出櫃,因為代價更大。
我家人很早就知道我是同志,也都OK,像我開晶晶書庫是媽媽拿錢給我開的。後來,我遇上進口男體雜誌妨害風化官司,媽媽很支持我。在一審宣判的前一天,我媽在醫院過世。第二天,我敗訴。我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不用讓媽媽知道那麼難過的事情。
陳克華拾起路邊花 賴正哲書店爭主權
【本報記者梁玉芳】
約阿哲(賴正哲)與陳克華對談,地點當然就選在台灣同志文化地標之一的「晶晶書庫」。阿哲一手打造晶晶,就要過十周年慶,早已成為台灣同志運動的里程碑,吸引許多海外同志、非同志前來朝聖。
蓄著鬍子的醫師作家陳克華從繁忙的行程裡走來,一進晶晶,一身西裝、領帶,手上卻把玩著路上拾來的,一朵紅豔豔的木棉花,成了他一身最醒目的焦點。
拾朵花走路的這種畫面,極少在異性戀男人身上看見。
打理著書庫的阿哲新燙了一頭鬈髮,像偶像劇的時髦造型。這也極少會出現在保守職場、異男形象中。但在晶晶、在文化圈,阿哲是自己的主人,由服飾到髮型,不用聽命於主流那一套。
在訪談中,文字背後的作家醫師陳克華,其實有一點搞笑,笑聲帶著分明的天真,雖然他和阿哲都自稱是步入中年的同志前輩了。
學建築的阿哲說,他「是看陳克華的書長大的」。當年老師拿陳克華寫的一組名為「室內設計」的短詩,要他們將詩中字句構築的空間畫成設計圖。
但其實兩人是同志路上同時期「出道」的,只是早慧的陳克華在文壇成名甚早。談起當年混跡台北同志吧尋找溫暖,那些當年的gay bar,諸如Funky、柴可夫斯基等等,都是兩人的共同記憶。
早年的陳克華似乎想藉著詩作,「挑戰這偽善社會的道德尺度,惹毛所有的人」。他最早透露同志傾向的《欠砍頭詩》中,那首「肛交之必要」,犀利地向眾人挑釁:「我們在愛慾的花朵開放間舞踊
/肢體柔熟地舒捲並感覺/自己是全新的品種」、「讓我們呈上自己全裸的良知和肛門供作檢驗/並在一枚聚光的放大鏡下/觀察自己如何像鼠類一般抽搐/感受狂喜疼痛」。
相較於陳克華拿文字作武器,向社會父權價值宣戰,淡江建築所畢業的阿哲選擇開設台灣第一家專業同志書店,讓同志擁有一個「即使在白天也可以自由行走的空間」。
阿哲投身台灣同志運動,四年前店內進口「男體寫真」雜誌,卻被控猥褻,纏訟三年,阿哲被判有罪;一路支持他的母親曾在警察上門搜索時反問:「那些在彩虹頻道都看得到,哪算得了什麼!」
一審宣判前,母親因癌病逝。喪母加上有罪宣判,多大的打擊阿哲都挺過來了。至今他仍不放棄與人權團體並肩,為成人與同志情欲的閱讀權奮戰。
作為同志,陳克華承受家庭與職場的壓力,阿哲也在同運路上接受來自社會的質疑與挑戰。但走過掙扎與考驗,人過中年,活得愈來愈像小孩,傳統教條,算得了什麼?
職場打壓 性傾向竟成武器
【聯合報記者顏甫珉、梁玉芳】
問:如果你們晚生十年,做為同志,會幸福一點嗎?
華:這真是個好問題。我們以前多苦悶啊!整個大學時代不知道同伴在那裡,唯一的管道是「世界電影雜誌」最後面的徵友欄!哈哈,我們是這樣走過來的啦。阿哲你呢?
哲:晚生個十年,會幸福好多喔!
華:現代年輕的同志不會知道我們當年是怎麼過來的,那些蔑視、掙扎…現在的小GAY會覺得這一切待遇都是理所當然。
哲:除了同志運動對社會價值的鬆動之外,網路讓情況很不同。以前要遇見能愛的人,多辛苦啊,找到一個,就希望長相廝守。現在,上了網路聊天室,那麼多人等著跟你聊天,差很多啦!年輕小GAY不會理解以前我們那種「舉目無親」的苦悶。
華:以前周圍根本看不到同志啊,太常愛上異性戀男人了。甚至有異男是利用同志的愛慕,在職場上打壓你。
哎,我就全身傷啊!有段時間下班回家,都要先大哭一場!醫院升遷競爭,男同事放風聲說:「陳克華是GAY喔,而且他愛的是我!」這種精神暴力!真的,作為同志,該承擔的,我都承擔過了。
哲:拿性傾向做為職場鬥爭的工具,真是太恐怖了。你的同事不知道你的同志身分嗎?
華:那時我還很年輕,剛到醫院不久,同事會故意試探:哎唷你老大不小沒結婚又沒女朋友,八成是GAY。(哲:可是你的文章不早就說明你的身分了?)如果他們讀我的文章,我還真的感謝,就不用那麼麻煩出櫃了。
我文章裡從不隱藏同志身分,早期的《欠砍頭詩》就是了,這樣再看不出來我也沒辦法;但前兩年我才在聯副寫文章「出櫃」,就是「因緣俱足」,剛好了,就是這樣。像蔡康永,就是李敖猛一下在節目上問他,他就認了。
哲:我在身分認同上一直不孤單。我一直就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GAY:很娘,很陰柔;我小學最要好的兩個同學也都是這樣。
那個時候流行的電視節目是崔苔菁主持的外景節目,(華:「翠堤春曉」啦!我們是同一年代的。)對,我們就會模仿,還錄音喔:「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我們現在來到的地方是……」自己玩得很開心。你知道朋友是跟你一夥的(華:那是很大的支持。),很放心。
華:我的痛苦主要還是來自醫院,如此保守;如果我是像阿哲念建築、學藝術,啊,我受的苦會少很多。
問:不過,同志形象近年來有很大的轉變,像電視上「酷男的異想世界」裡的男同志是拯救邋遢異性戀男人的救星,設計界明星大半是同志;同志題材也是電影中的顯學。世界少了同志,看來會無趣很多?
華:同志是異性戀文化的一面鏡子,照見社會裡的不合理的、造作的、後天強加的男性或女性特質。
而且,我一直相信,是同志開發了異性戀的身體美學,還發展獨特的城市美學,同志的美學觀一直走在異性戀之前,然後才被異性戀假借、吸納。哎,同志對這個世界貢獻可大了,不是有句話說:「人類的文明如果剔除了同志的貢獻,人類至今還在茹毛飲血。」
你是1號還是0號?笨問題
【聯合報記者顏甫珉、梁玉芳】
哲:像「都會美型男」的流行,都是受了同志影響。現在同志裡的某類型主流像「熊族」:留著短髮、有一點鬍渣渣、穿短褲、夾腳拖,還要練得很壯(華:對,一定要把自己吃得很胖才行),這種從日本發跡的同志類型,現在還全球化了,連大陸都開始流行。
原本在異性戀文化裡,這麼壯的男人,會被罵「死肥豬」,可是依照同志的身體美學,它變成一種男人體型分類,有人故意就是要讓自己變成「熊」,連異男都會說來個「熊抱」。
還有像「金剛芭比」這個詞,現在被社會拿來形容男人可以陽剛也可以陰柔,比如形容F4的吳建豪是「金剛芭比」,羅志祥、陳昇,連蔡依林都被這樣形容過。
華:對,其實,「金剛芭比」本來是指那種全身都是muscle(肌肉)又會翹蘭花指的男同志。
哲:對,可是被主流社會借走之後,改變了異性戀的身體美學,既陰柔又陽剛的男人得以解脫是被誇讚的。
還有,女人原本都被期待是要大胸脯,可是女同志就偏不要,反而是要束胸,這樣的身體觀,也會滲透到主流。像孫燕姿這樣的女生就展現「平胸也可以是一種美」。陸明君和SHE的Ella穿束胸演戲,助理也是到晶晶書庫買的啊。
華:在城市景觀上,像台大文化圈如果少了晶晶這樣的同志書店,那就是很大的缺憾。還有美國波士頓的South End, Province town、佛羅里達的Fort Lauderdale, Key West等,一些很精采的社區都是同志做起來的。
哲:台北的紅樓就是個例子。以前文化局怎麼做,依舊賣傳統的草蓆、拖鞋,棉被,就是跟西門町的調調不搭;同志進去之後,開BAR、賣創意產品,現在變成文化觀光熱點了。
問:身為同志,兩位最不喜歡別人問什麼樣的問題或發言?
華:比如老是有人會問:誰是一號,誰是○。拜託,gay couple又不是都照著異性戀那套來分角色的,有些couple你根本分不出誰陽剛、誰陰柔。
哲:我是很在意人家問我:「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是GAY的?」這很沒sense。我根本不用「發現」;我有時就會反問:「你什麼時候發現你是異性戀的?」
還有,很多名人都會表態:「我對同志沒有意見,只要不要騷擾我。」騷擾?以為同志都是花痴喔。
華:對啊,你誰啊,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哲:最經典的,是某天王撇清他不是同志,發狠說:「我若是同志,就得愛滋病死掉。」
華:這話一口氣就同時汙蔑了兩個族群。更何況那個天王根本不是同志的菜!
哲:我還很受不了同志不能認同自己的身分。一次約了網友見面,他要我別提「同志」兩個字,一直「噓、噓」。我當場要店家把我的食物打包外帶,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了。
華:我曾經寫了「交友十不」,包括不交已婚的、不交雙性戀者、不交跟前任斷不清的、不交不接受自己同志身分的…,這些都是麻煩,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費在他們身上啊。
新聞來源:聯合報 2008/12/29
http://mag.udn.com/mag/people/itempage.jsp?f_SUB_ID=3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