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3

【感染者的故事/老年與愛滋專題】110113 回首坎坷淚漣漣—黑美人的曲折人生

【老年與愛滋專題】

感染者面對的,並不只是健康或是身體的議題,還包括自身原有的經濟處境、同志生命的困頓,也是生命中的重大議題。

在年輕男同志身邊,年輕感染者的故事相對容易被看見,但卻不易看見老年感染者處境中,他們的處境還帶有「老年同志處境」、「身份認同歷史經驗」多重污名壓力的議題。

SongYY網站【感染者的故事】單元,特別刊出【老年與愛滋專題】,讓大家能夠看到,老年感染者不同的生命樣貌。

這兩則故事選自剛剛出版的《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熱線老同小組採訪撰文,基本書坊出版,2010年12月25日出版)

【感染者的故事/老年與愛滋專題】110113 回首坎坷淚漣漣—黑美人的曲折人生

回首坎坷淚漣漣—黑美人的曲折人生

阿賢住院時並沒有直接告訴黑美人,而是阿賢的爸爸聽到阿賢在睡覺時念說:黑美人怎麼沒來看他,才打電話要黑美人來探望阿賢。黑美人只能夠以朋友的身份不時過去看他。阿賢過世後,黑美人也是以一起念佛的師兄弟身份出席公祭,旁人不知的是,他流下的是未亡人的眼淚。

撰文/小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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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小杜】

快到30而立之年,卻仍在有時積極有時偷懶地尋找人生的方向,在循規蹈矩和快意生活中搖擺,在現實和理想中思索及煩惱。對於老和死亡的強烈感受來自於這幾年陪伴兩個老女人(奶奶和已過世的愛犬)的經驗,看到歲月對於人的真實影響,以及老人、老狗的可愛與惱人之處。參加老同小組並沒有讓我比較不會怕老和怕失去,卻更能珍惜現在所有,並多了一些力量用自身去體驗隨年齡變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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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主文】

我曾經參與幾位大哥的訪談,訪談黑美人的經驗絕對讓人印象深刻。從外表看來,黑美人和一般50幾歲的中老年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黑美人」是以前在男同志三溫暖工作時得到的名號,據說他扮女裝也是很有名的。
訪談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是因為談話的過程像在洗三溫暖,黑美人從一開始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就激動到落淚,過程中講到難過處也數次哽咽、啜泣,必須拿出藥師佛經來讓自己心情平靜;但當有人開起gay的笑話,又可以看到他身體裡面那位潑辣而風情萬種的「黑美人」又再次現身,原本不太輪轉的國語也變得牙尖嘴利,與旁人你來我往地「唇槍舌戰」,展現在三溫暖中學到的「破麻」功力。
在短短三個小時之中,黑美人跟我們分享了他生命中的悲與喜,故事太豐富,幾乎每個事件都可以拍一部電影。

家庭貧困 粗工討生活

黑美人出身於1951年(民國40年)的中南部鄉下,家裡是種田的。因為鄉下生活艱苦,所以黑美人只念到國小畢業,全家也在那時搬到台北謀生,在二重埔幫人佃田。剛上台北時,黑美人一家只能住在農田中的田寮(爸爸用茅草蓋的茅屋),每當外面下雨,屋子裡面也跟著下雨,爸爸和媽媽只能把小孩抱在中間,用蓑衣把全家人蓋住,讓雨不要淋到小孩。想起小時候辛苦的日子,黑美人也不禁啜泣起來。

在家中物資匱乏的情況下,黑美人國小畢業後就當學徒學習「翻沙」(台語,鑄爐),做不好會被師傅打到流血;之後又到中興紡織廠作倉庫搬貨的工作,都是吃重的勞力工作,黑美人的腰和脊椎也因為過度操勞而到現在都還有後遺症,「搬到我現在腰都壞,都有骨刺,脊椎骨都歪掉,現在有的時候在睡腳會抽筋就是因為這樣」。

工廠被強暴 排斥別人示好

黑美人從小就在做勞力工作,他的第一次同性性經驗也發生在工廠裡面,但這次經驗並沒有如同色情小說的火辣情節,反而帶給他抹滅不去的被強暴陰影。在那之前,他對於同性之間的情慾一無所知,「看男人還是說看他的懶鳥(老二),我不會啊。我們怎麼可能……那個年代很保守的啊。」在1960年代末(民國50年代末),男女牽手都會被村裡的人指指點點,更何況是男人和男人,黑美人從沒想過這種事。

在紡織廠倉庫搬紗需要花很大的力氣,來自國外的紗十分沈重,因此工人們中午吃飽飯就會趕快找個空位休息睡覺,十幾歲的黑美人也不例外。某一天中午,黑美人睡得很沉,「睡到被雷公打,把你丟下海都不知道。」一個30幾歲的工人,把黑美人褲子脫掉,「就直接給我塞進去……但是我不說做,我說塞進去,就是放進去。」黑美人頓時被痛醒,「好像一支我們在蓋房子那個鋼條給我戳下去……很痛,好像整個用菜刀在割這樣。」
當時黑美人的後面都流血了,但對方用手摀住他,不讓他哭出來。後來那個工人裝作沒事,也曾再邀約黑美人,問他中午怎麼不睡覺,但那次經驗已讓黑美人嚇到中午都不敢再去睡,並以「想學紡織」為理由,拜託主管調他到紡織部。

這件事黑美人不敢跟任何人說,也不能跟家人說被欺負,「那個時候很保守,非常地保守,這很醜陋、很丟臉的事情,那個時候忍聲吞氣也要忍下來。」黑美人提到這段往事時仍充滿怨恨,「那個時候真的很……以我現在想很無奈,不是他的話……我可以生孩子,可以正常地過生活,不然做這個gay的生活喔,表面上你很風光,穿的衣服很漂亮,其實翻開都不能看……」

當時有三個女生阿霞、阿秋、慧娟都喜歡黑美人,甚至為了愛他而打了起來,但對被強姦的黑美人來說,心裡的創傷讓他覺得對不起這些女生,也不敢和女生發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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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黑美人入伍,在新竹埔頂新兵訓練時,又遇到一位對他示好的長官。輔導長是快40歲的山東人,已婚有小孩。他常常稱讚黑美人長得可愛英俊又有男子氣,遇到出操比賽,也會刻意要黑美人留下來待在寢室。有一次,輔導長私底下把黑美人叫去寢室,一邊稱讚黑美人:「你好英俊,你什麼學校畢業的?你是不是高中?」他說,你很有氣質的吶,什麼眉清目秀啦,一邊用手一直摸他的臉,甚至還暗示他:「什麼人看到你都會想啦。」

但對黑美人而言,長官的示好只會讓他聯想到之前被工廠工人強暴的經驗,讓他更緊張。黑美人不得已只好假裝自己有羊癲瘋(癲癇),從樓梯上昏倒、半夜裝哭吵得鄰兵沒辦法睡,還假裝夢遊抱著棉被跳到寢室外池塘,另外也找在警備總部的親戚幫忙,當兵三個月就以羊癲瘋為理由驗退。

現在看來,黑美人在年輕時很早就遇到對他示好的同性,對許多同志而言,這或許是同志情慾啟蒙的契機,但對黑美人來說,這幾次過於強迫的經驗反而讓一個情慾尚未啟蒙(無論同性或異性)的年輕人嚴重受挫與害怕,扼殺他探索自己慾望的可能,一直要到30幾歲遇到一個珍惜他的人,才讓黑美人從陰影中走出來。

唯一一任老公

從部隊退訓之後,黑美人回到台北,開始學當油漆工,一直到後來當上油漆師傅,一做就做了快20年。他在台北公館的油漆行當學徒的時候,老闆也對他示好。黑美人講到這裡,自己也搞不懂,「我走到哪裡都有人要愛就對了,很奇怪啦。」但他並沒有接受任何人。黑美人那時並不覺得自己喜歡同性,雖然對女人有興趣,但是不敢,「啊就是心裡有陰影,然後又對……好像有愧疚的感覺。」因此隨著年資增長,工作、生活逐漸穩定,但感情仍一直維持空窗。

黑美人30幾歲的時候(他對很多事的詳細時間已記不太清楚),他的媽媽常常生病,他去寺廟油漆時就向千手觀音發願祈求母親身體健康,每週六留下來共修(一起修練)念經。也就是在共修的時候,他認識了同樣也去寺廟念經的阿賢。

阿賢年紀比他小12歲,當時已在華南銀行當襄理。我們問起黑美人為什麼會願意接受阿賢,他覺得是因為阿賢給他的感覺「很實在,不會像現在圈子裡都那麼奸詐,拐錢拐幹的啦,他不會,他都不會啦,那我就感覺說被他真情感動啦。」阿賢對黑美人十分地溫柔,也不會急於要發生性關係,以君子的態度和黑美人相處,一切慢慢來,因此讓原本處於過去同性強暴陰影的黑美人願意和他交往。

兩個人一交往就是十幾年,但這交往和我們一般對於長期伴侶的想像不同。黑美人說,兩個人並不常見面。由於阿賢與家人同住,兩個人不曾同居;即使黑美人曾去阿賢家作客,晚上也都是黑美人睡房間,阿賢去睡客廳,家人只當兩人是一起念佛的師兄弟。
兩個人的親密時刻要到男同志三溫暖才發生,通常都是阿賢打電話邀約。黑美人第一次去三溫暖就是阿賢帶他到西門町的皇宮三溫暖,後來兩個人最常去的也是皇宮,也是在這段感情之中讓黑美人的生命與三溫暖牽上線。

我剛聽到他們的關係時,其實也有點難以理解這種若有似無的伴侶關係。但這必須要回到1980年代(民國70年代)的台灣社會來理解,在當時同志仍舊是社會的禁忌,對於與家人同住的兩人來說,家裡就和外面的公共空間一樣不容許同性戀情發生,因此隱密的男同志三溫暖成為兩人唯一可以釋放激情與同志情感的地方。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不把對方緊緊綁住的關係,讓彼此都有在社會上過「一般人」(異性戀)生活的空間,加上兩個人都是個性單純的老實人,讓兩個人的交往可以持續十幾年。

黑美人和阿賢的關係戲劇性地結束在1990年代初(民國80年代初),阿賢因銀行工作操勞過度、猛爆性肝炎而過世。阿賢住院時並沒有直接告訴黑美人,而是阿賢的爸爸聽到阿賢在睡覺時念說:黑美人怎麼沒來看他,才打電話要黑美人來探望阿賢。黑美人只能夠以朋友的身份不時過去看他;阿賢過世後,黑美人也是以一起念佛的師兄弟身份出席公祭,旁人不知的是,他流下的是未亡人的眼淚。

到三溫暖上班

阿賢過世對黑美人的人生產生重大變化,當時黑美人大約40出頭。原本憨直古意、連新公園都不敢去的黑美人,決定開始要好好玩一玩,「那時候想到,我那個阿賢死了,還有第一次被人家強姦的時候,很多事情然後都……欸,腦子開竅了,什麼都可以,盡量來。……那我是說,我都這麼一把年紀,如果再固執的話,剩下沒有幾年好玩了啊,以前尪(台語,老公的意思)也走了啊。」轉變態度的黑美人開始常去三溫暖消費,後來也相繼到皇宮(1994年,民國83年)和漢士(1997年,民國86年)兩間三溫暖工作。黑美人的封號就是在皇宮被戲稱的,因其膚色較黑。

對黑美人來說,在漢士的6、7年是他同志生命最快活的時光。他和老闆余夫人(大家都暱稱他為阿嬷)成為好朋友、好姊妹,黑美人尊稱阿媽是「婆婆」或「阿母」,其他員工則稱當時在員工中年紀較大(40幾歲)的黑美人為「阿嫂」,就像是嫁到漢士的媳婦。黑美人在三溫暖中見識到各種形形色色的人,也在此結識了玉蘭仙子、蔣姨(漢士的客人,也是阿嬤的好姊妹)等一些同志圈內的好姊妹。

當時漢士三溫暖的生意興隆,每到週末時客人絡繹不絕,因此員工薪水、福利也都很好。他在三溫暖裡面有吃有住,過生日時阿媽、員工還會為他慶生,也有朋友送禮。空閒時大家會相約扮女裝,由蔣姨操刀幫大家化妝,然後一起到附近的gay bar唱歌。

一群仙女降臨凡間,走在西門町街上,堪稱絕景。黑美人也對自己的扮裝有想法:「其實我臉色、下半身還可以,因為如果你裝女人,臀部沒有夠翹的時候,穿旗袍很難看。」後來阿嬤曾拿黑美人的扮裝照給我們看,照片中黑美人身穿淡粉紅色仙女裝,頭戴同色系花飾及長假髮,搭配粉紅色羽毛圍巾,以及蔣姨精心雕琢的臉妝,在鏡頭面前就像是一位風韻猶存的資深仙女,端莊而有自信,與一旁同樣也扮女裝的年輕小gay爭相比美。

生病仍為經濟操勞

在三溫暖工作雖然讓黑美人的同志生命變得多采多姿,但在這段時間現實生活亦發生許多事件打擊黑美人。父親車禍、母親生病,弟弟又因賭六合彩輸了很多錢,常來向黑美人借錢,甚至偷偷把父母留給黑美人住的房子拿去抵押,遭到法院拍賣,本來生活還過得去的他,也得為了生活持續在三溫暖工作。但影響最大的,還是在2000年(民國89年)左右,黑美人被檢驗出感染愛滋病毒。

黑美人回想,在他進入圈子、開始常到三溫暖消費時(民國80年代初),並不知道什麼叫做保險套,更不知道做愛要戴保險套;感染後也不知道該如何正確照顧自己,只覺得自己人生已毫無希望,甚至也起過自殺的念頭,因為覺得感染愛滋就一定會死。

在三溫暖工作的員工每年都被要求做健康檢查,黑美人就是在體檢時發現是陽性。當時他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而是後來阿嬷發現黑美人身體變差,常常感冒,肝也不好,加上衛生局打電話到漢士來要黑美人去複檢,問了黑美人之後才知道他感染的事情。

阿嬷看黑美人的狀況不太好,在黑美人從仁愛醫院出院之後,安排他到湯大哥的生命社服協會(註1)那邊住,由於規律服藥並受到妥善照顧,黑美人又變得比較健康。但是後來機構受限於經費不足必須搬家,黑美人就離開機構而到台北另一家巴比龍三溫暖工作;接著又因為該三溫暖即將歇業,在台北找不到工作,而起身前往中南部尋找工作機會。

這次的遠行也讓他的身體起了重大變化。離開了原本熟悉的台北,黑美人因為不知道南部的醫院在哪裡,半年沒有看醫生,也沒有吃藥。這一停讓原本維持健康的身體又變差,後來雖然又有到醫院拿藥,但健康已是每況愈下。

在生病之後,黑美人曾對大哥、大嫂、二嫂和姪兒們公開自己的同志身份,但大家都沒有感到太意外,姪兒們也因為黑美人一直很疼他們,過年包給黑美人三萬元大紅包,還說:「你是我的長輩,啊你又沒有太太,阿媽又不在,當然你以後要靠我們啊,你有需要都向我拿。」自認獨立、不愛依靠別人的黑美人雖然感動,卻仍希望能自立過生活,因此四處飄浪,直到身體無法負擔長工時的三溫暖工作,才又回到台北,住在親人為他在五股租的房子。

或許是因為誤以為愛滋病和肝不好有關,也或許是因為聽天由命,黑美人後期放棄了愛滋藥物治療,改買青草藥來吃,對家人亦只說他是生了肝病。他的身體隨著時間已愈來愈不行,青草藥並沒有消滅他身上的病毒,病毒卻已開始影響他的身體運作,連走路這件事都走得相當吃力。

漢士阿嬷看在眼裡,也只能苦口婆心勸他去醫院接受治療,但或許在黑美人心裡,生命中那麼多的波折已非他再承受得起,不如生死就全聽天意!茫然的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宗教上,對所有佛經都能念上好幾段的黑美人,透過不斷的念經來累積福份、消除業障,宗教成為他的心靈支柱。個性善良憨直卻受人生拖磨的黑美人總希望下輩子能好好作個人,不要像現在一樣被命運來戲弄。

訪談後,我們再也沒聽見黑美人的消息,再次聽見已是漢士阿嬷跟我們說,黑美人過世的消息。

漢士阿嬷說,黑美人死了也是一種解脫,沒有錢哪有資格生病呢!

黑美人曾說,他那個年代哪懂什麼同性戀還是愛滋病,他以為同性戀是對岸傳過來的癖好,愛滋病則是誰也絕不會說出口的祕密,而他這樣一個人哪懂得什麼叫安全性行為?黑美人的死,隱隱然是他那個世代的同志的顯影,愛滋與同性戀的雙重污名壓在個人身上,讓人怎麼樣也翻不過身來。我們年輕的這一代雖然擁有較多的知識及社群資源來面對愛滋,但對於愛滋的恐懼仍幽微地在你我心裡的某個角落。

當我聽見有男同志對愛滋仍存在著許許多多誤解,當還是有男同志說介意另一半是感染者,當眾多網路鄉民對與他人發生性愛的感染者同志大力撻伐,甚至有男同志支持政府單位提供毫無隱私權的愛滋篩檢,我不禁要想,台灣還會有多少男同志會像黑美人一樣,選擇自我放逐好結束自己無力面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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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生命社服協會
1999年由湯富國成立,協助愛滋病人和家屬,有關住院安排、病情追蹤、諮詢服務等工作。

【採訪後記:比連續劇更悲慘的人生】

對黑美人的訪談是在他已經到中南部工作、因故北上順道探望阿嬷時進行。阿嬷在訪談前就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苦命女子的故事,實際訪談時我也驚訝於這一段段比連續劇還更要苦命的劇情;我看到同性情慾如何被擠壓而以暴力的方式出現,也看到愛滋污名的壓力如何讓同志無法承擔。

黑美人的人生故事太曲折離奇,有太多細節想追問,也想透過訪談讓他抒解壓力,但後來總因各種因素無法約成,只能從偶爾與他相遇的阿嬷口中知道他的近況,本篇故事的後段,也是從阿嬷口中得知。面對他的故事,總是遺憾與難過自己不能多為他做些什麼,只希望這篇文章能夠讓更多人記得他,也祝福黑美人能有下一個更幸福的人生。

■《彩虹熟年巴士》相關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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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13

【感染者的故事/老年與愛滋專題】110113 台北沒有我的人生—阿昌伯的孤獨

【老年與愛滋專題】

感染者面對的,並不只是健康或是身體的議題,還包括自身原有的經濟處境、同志生命的困頓,也是生命中的重大議題。

在年輕男同志身邊,年輕感染者的故事相對容易被看見,但卻不易看見老年感染者處境中,他們的處境還帶有「老年同志處境」、「身份認同歷史經驗」多重污名壓力的議題。

SongYY網站【感染者的故事】單元,特別刊出【老年與愛滋專題】,讓大家能夠看到,老年感染者不同的生命樣貌。

這兩則故事選自剛剛出版的《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熱線老同小組採訪撰文,基本書坊出版,2010年12月25日出版)

【感染者的故事/老年與愛滋專題】110113 回首坎坷淚漣漣—黑美人的曲折人生

台北沒有我的人生—阿昌伯的孤獨

阿昌伯說著一個人在台北的孤獨,無奈了起來,起身要走時,我送他至門口,他停了腳步,「我可以摸你的懶教一下嗎?」他賊賊的說。「不好吧,我有男朋友了耶~」我忍住不往後退三步,但阿昌伯的手已往我下體摸了一把,我一時不知怎麼反應,「這個老不羞~」我心裡冒出這個字眼,小時候報章雜誌中的那些怪伯伯,猥瑣的姿態與眼神又再度出現在我腦裡。呆在原地,他快速離開,搭著電梯消失在我眼前。

撰文/智偉

【關於作者:智偉】

不怕老,卻很怕死,所以從小的惡夢就是死亡。因為對死亡有著恐懼,反而想要貼近死亡,所以很愛跟老人家聊天,但卻未曾聽過那個老人家說怕死的。
今年33歲,到目前為止都還不覺得自己老,因為台灣男性的平均壽命為73歲。大概要等到37歲生日那天,也就是過了一半,才會有感覺。

【故事主文】

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了,那個隔壁班的男孩L,總是讓我臉紅心跳、魂牽夢縈,想在下課時找他一起去操場上玩,卻又知道這樣過於主動的舉動可能會嚇到他,更重要的是,才七歲的我卻已知道喜歡男生這件事有著說不出的奇怪,對著日常生活中隨時、隨處可見的男女配對的潛規則,我這樣的奇怪的情愫顯得格格不入。隨著日益長大,幸運的與男孩L變成同班同學,還坐在同個座位上,對他的喜歡也愈來愈多,但心中的擔心與害怕卻也同幅增長。

我也是同類

當班上同學開始玩起男女配對的遊戲時,我也與一位女同學C被大家起哄組成為一對,從美國回台灣求學的她泰然處之,但我心中卻覺得好險又尷尬。好險所代表的意思是我被班上同學視為正常,在他們眼裡我和他們一樣是喜歡女生的男孩,所以我也被納進這套男生女生配的遊戲裡;尷尬的是我對於C真的只視為好朋友,雖然我們談得很來,但我心裡喜歡的卻是男孩L,當班上其他同學也傳出男孩L與另個女孩是一對時,我心裡總是酸酸又是嫉妒,但我知道我什麼也不能說,什麼表情也不能有。

這樣的心情讓我想多去探索,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

那時家裡附近有家很大的書店,我便在一櫃又一櫃的書架中尋找認識自我的答案,那時在那些八開雜誌中三不五時總是有關於新公園的報導,提及裡面總是有些「變態老頭」總在公廁中守候,等著年輕小男孩進來時偷看、偷摸他們的下體;甚至還報導說會有「怪伯伯」拿錢性侵小男孩,或是拖進廁所及草叢中性侵。我總是會一遍又一遍的看著這類報導,因為那樣「男生跟男生」的行為讓我覺得我跟「怪伯伯」們是同類,但報導中一次又一次出現的「噁心」、「雞姦」、「愛滋病」、「猥褻」及「變態」等字眼,卻又讓我想和「怪伯伯」劃清界線,我心裡暗暗決定我絕不要成為這樣的「怪伯伯」。

怪伯伯來訪

門鈴響了,熱線空盪的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起身開門,門口站著一位「老頭」。

「這裡是那個同志協會嗎?」他問。

「對啊?請問有什麼事?」我簡單的回答順便用我高他一整個頭高度的眼睛上下打量他。

他是阿昌伯,在我認識他之後這三年總是這麼叫他。

一個人獨自住在台北的阿昌伯原是雲林人,因為同志身份曝光,在害怕左右鄰居的眼光及避免家人因為他的身份而有壓力,選擇離開家鄉來到了台北。年近60歲的他日子平淡的可以,當手頭有些閒錢時,三溫暖成了他唯一取暖的地方。某天,他在三溫暖裡看到同志大遊行的海報,便參加了第三屆的同志大遊行。

「我認識你喔~遊行那天你站在台上主持,我就坐在你前面的位置喔~你都不怕被人家知道很丟臉喔?」阿昌伯進門就問。

阿昌伯在國小時就隱隱覺得自己喜歡男生,但在雲林那樣一個單純保守的地方,也就這麼乖乖長大到國中畢業,之後為了糊一口飯吃,他到了雲林的一家餐廳當學徒,每天待在高溫的廚房中打拼,從洗碗、洗菜到送餐,日子就這麼過去。

「那時我跟我其他同事去上廁所時,都嘛會看他們的懶教~後來被人發現了,大家都會說閒話,說我是變態,沒辦法,後來只好離開~」阿昌伯無奈的說著。

我眼前的阿昌伯身高約莫160公分,瘦瘦小小的,張開口說話時,你會看見他那不齊且有著缺口的牙齒,滿臉風霜加上己半白的短髮,還有老是半瞇著的眼睛及雙腳上那雙已半爛的拖鞋,連結到我腦袋中「怪伯伯」這個字眼。

我請他坐下,倒了杯茶水,但選擇坐在他對面。

年輕同志的資源

19歲出櫃之後,我便決定好好為自己的同志生命過日子,21歲時認識了第一個同志朋友,開始豐富的同志生活,參加同志社團、支持性解放運動,也在過程中增進自我認同,對抗過往加諸在我身上的歧視與污名。23歲時第一次談戀愛,24歲展開了第二段戀情,也同時開始在同志諮詢熱線工作。

不可否認的,我是一個較幸運也較有資源的同志。

我的日常生活總是脫離不了同志,週末晚上想放鬆一下時會去同志友善的酒吧和朋友喝上幾杯酒,興致來時摟摟抱抱也不怕引起他人不悅;平常和朋友吃飯時,也可以在餐廳裡大方自在的聊起與男友間的感情,或是花痴起可愛男生們,因為相信公共空間是屬於每個公民所擁有的,何懼於他人的眼光;假日時也會和男朋友穿著情人服一起去看電影或是逛花市,大方展現自己與伴侶間的愛情宣言。

同志身份,就是我的生活。

都是他害了我

「你有想過你為什麼是這款人?」聊著聊著,阿昌伯問起了這個問題。

「就從小就喜歡男生啊~就很自然啊~」這個答案我不知道在工作場合回答了千百遍。

「你不覺得我們這種人很不正常嗎?我感覺我是被人影響的,否則我那個雙胞胎弟弟怎麼會是正常的,而我是不正常!」他接著這一句話。

原來阿昌伯是雙胞胎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弟弟早已成家多年作了阿公,也因此,同性戀是先天的這個說法對他來說並不適用,看著弟弟子孫滿堂,孤單的他更好奇著自己為何會喜歡男生。

「我一定是被那個男人強姦才變成這款人的啦~」阿昌伯平淡的說著。

阿昌伯在離開雲林的餐廳工作後,自己一個人北上到台北討生活,先到了一家貨運公司擔任搬貨員,每天從早上八點一直要作到下午六點,有時還得加班到深夜,對他這樣一個身型瘦小的男生而言,這的確是份苦差事,但對於只有國中學歷又不愛念書的他而言,體力成為他賴以為生的唯一工具。這工作雖然無聊,但周遭的同事卻有著精壯的身體,夏天氣溫高時,大家也會光著上身搬貨,阿昌伯總是會多看兩眼,但有著之前在餐廳被同事發現的經驗,這回他也不敢太過於明顯,以免再次失去這個工作機會。

但在一次午睡中,一位男同事趁著四下無人時強暴了年輕的阿昌伯,這是他第一次的性經驗,卻也是他不堪回首的一次。

「都是他害了我~」阿昌伯說出這句話,但卻沒有解釋早在這個「強暴」事件之前他便愛著這個同事。

後來有個機會,我和一些熱線年輕的義工們邀請阿昌伯和我們到外頭共進晚餐。我們一行六七個年輕小伙子從一進餐廳時便開口閉口聊男人,只見阿昌伯神情緊張悶著不開口,也不享用桌上豐富的菜餚。

「怎麼了?不喜歡這些菜啊?」我問他。

「你們都不會覺得丟臉喔?被隔壁桌的聽到你們在討論男人,人家要是聽了不爽打你們那怎麼辦?」阿昌伯認真又小聲的回答。

阿昌伯成長的那個年代,是個沒有同志雜誌、網路交友、同志社團的年代,那時還沒有「同性戀」或「同志」等字眼,有的盡是「人妖」、「變態」及「腳仔仙」等字眼,能去的地方只有隔壁縣市火車站附近的公園,還要擔心被警察臨檢或捉進派出所關。社會的歧視阻絕了阿昌伯的人際關係與情感,他在恐嚇害怕中成長,一直到現在,又面對了八O年代在台灣開始的愛滋風暴,「那是變態/同性戀才會得的病!」又讓時值青年的他,將自己安置在更邊緣的角落。

可以摸你的懶教嗎

阿昌伯總是一兩個月會跑來熱線一次,辦公室同仁在忙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客廳看電視,他似乎也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多以一種不打擾人的姿態與我們相處。和他聊天時,他總是問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認識人?但林森北路上的中年同志酒吧的消費並不是他可以負擔的起的、三溫暖他總是一兩個月去一次,但總是沒有什麼人理他、而幾年前還人聲鼎沸的台北新公園現在已少見人影,大多數年輕人都轉去光鮮亮麗的紅樓廣場。

他住在三重市一棟擠滿一百多人的出租公寓裡,約莫二坪的空間只能容納一張單人床跟電視,靠著過往的積蓄與雲林家人每個月少許的零用錢,阿昌伯就這麼的活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陪伴他的只有那台破爛的紅色摩托車,帶著他在這城市繞啊繞~

說著說著,他也無奈了起來,起身要走時,我送他至門口,他停了腳步。

「我可以摸你的懶教一下嗎?」他賊賊的說。

「不好吧,我有男朋友了耶~」我急著說出這句話,忍住不往後退三步的衝動。

但阿昌伯的手已往我下體摸了一把,我一時不知怎麼反應,「這個老不羞~」我心裡冒出這個字眼,小時候報章雜誌中的那些怪伯伯,猥瑣的姿態與眼神又再度出現在我腦裡。呆在原地,他快速離開,搭著電梯消失在我眼前。

看著這個年長我30歲的阿昌伯離去,也看見了台灣社會在同志人權上的轉變,近20年來的同志運動開拓了「同志消費空間」,卻遺留下了老貧色衰的阿昌伯。我們這一代同志在經歷解嚴後,同志的情欲空間也隨之解放,從新公園到轟趴、從Funky到紅樓廣場(註1)、從漢士到Aniki(註2)、從台同社(註3)到同志諮詢熱線、從IRC到UT(註4),現在的我們享用太多太多的多元情欲空間,就算你什麼場合都不去,光網路上的可口的裸男圖片及可供下載的Gay片,也足以讓我們在每個寂寞難耐或性欲高漲的夜晚獲得渲洩。

相較之下,阿昌伯那一輩的同志們從未擁有這些,在他們成長的保守年代,不斷妖魔化同志的歧視言論、處處風聲鶴唳的惡意臨檢、以及以流氓條例逮捕同志的惡法,毫不留情的截斷了阿昌伯的情欲出口與豐沛生命,使他得一個人孤獨的在這恐同的台灣社會辛苦前進,一路上他只能瞇著眼睛看人,因為害怕眼神裡透露出太多欲望、或是只敢在暗黑的三溫暖裡藉由雙手的相互挑弄,好撫慰彼此疲累的靈魂、又或躲在公廁的一角微笑,期待有人似有默契的回應。

阿昌伯後來離開了這個城市,搬回雲林老家了,因為他多年的存款,在誤信銀行行員的遊說蠱惑下,買了連動債基金而血本無歸,一身孤單的他卻碰上了這一波全球金融大崩盤,逼著阿昌伯回去他一直不知如何面對的家。離開台北前,阿昌伯再來辦公室找我聊天,他的臉上少了平日那瞇著眼的笑容,多的是憂慮與愁苦的氣色,我跟他說有空可以再上來台北坐坐聊聊,以後還是有機會見面的。

離去前,我再次起身送他至門口,他回頭跟我說:「以後就要自己一個人了,攏嘸地方可以交朋友了~」我一時語塞,感覺我再怎麼絞盡腦汁也無法擠出任何一句可以讓阿昌伯有希望的話語。

「再會喔~」望著阿昌伯說了最後這句話,卻彷彿看見一個年約七歲,蒼老又孤單的我消失在電梯口。

註1:Funky、紅樓廣場
Funky—1990年開始營業的台北gay bar,是年輕男同志喜歡去跳舞、喝酒聚會的夜店,假日尤其擠滿了人潮。
紅樓廣場—位於台北西門町紅樓劇場旁。約2007年起,許多男同志夜店聚集,因為半開放露天形式,形成台北得天獨厚的同志空間,知名度迅速在國內外傳開。

註2:漢士、Aniki
台北市的男同志三溫暖。漢士位於西門町,歷史悠久。Aniki位於林森北路一帶,是近年開幕最新的三溫暖。

註3:台同社
即台灣同志社。活躍於1995年~2001年左右的男同志團體。定期舉辦講座與聯誼活動。

註4:IRC到UT
IRC—興起於1994年,是BBS興起前的網路平台,使用介面與BBS(電子布告欄)和WEB(網站)完全不同,早年的IRC是同志在網路上聊天、認識朋友的重要聚集地。
UT—約興起2001年左右的網路聊天室,分異性戀、男同志、女同志。是許多男同志用來交友、約炮的網路社交空間。近六、七年來,警察經常以兒少法在UT進行惡意的網路釣魚。

【採訪後記:送上遠方的祝福】

二年前阿昌伯曾主動打了二次電話給我,電話另一頭的他都急切的問我好不好?最近過得如何?順便關心我另一伴回台灣工作了嗎?但我一問他過得如何,他總是沈默。
交稿前,再次撥了阿昌伯的手機想問問他要不要參加這次的「彩虹熟年巴士」,電話響了許久,沒通。其實這二天我已打了好多次電話,阿昌伯從來沒接過,不知道是他不想被干擾,還是老花眼的他根本看不見是誰尋找他,又或是我心裡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阿昌伯,祝你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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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相關訊息

★基本書坊:書訊、本書目錄、推薦人、購買管道、媒體報導
http://gbookstaiwan.blogspot.com/2010/12/e001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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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來網路書店專頁:那個沒有網路、沒有手機、沒有同志社團、沒有同志遊行的年代……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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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08

【感染者生活/處境】100708立報:褚士瑩 > NGO工作者的異想世界:HIV假陽性

作者:褚士瑩

在NGO的領域久了,總覺得對於各式各樣的弱勢團體,有比一般人多一點的同理心;對於愛滋病,也因為在世界各地接觸不少這個領域的工作者,並沒有甚麼特別異樣的感受。

Artists hold banners during a HIV/AIDS awareness rally on World AIDS day in Istanbul,因此最近在美國波士頓,看到一個研究醫院,徵求健康的志願者進行愛滋病疫苗的實驗,覺得這是一個人類醫學史上很重要的領域,也是無論在亞洲或是非洲,都影響經濟發展巨大的議題,於是很自然的就打電話去報名。

原本以為打電話去,應該是聽一下語音信箱的說明,結果沒想到立刻就有人接起電話,而且還是個醫生,嚇了我一跳,心裡想:合格的志願者,真的有這麼難找嗎?

審核資格 條件重重

在將近一個小時的電話訪問中,醫生鉅細靡遺的說明這個計畫將近10年來的來龍去脈,還再三保證,接受疫苗接種的志願者,絕不可能因為這個實驗而感染愛滋病。我願意配合長達一年的實驗,一共要前往醫院14次,也問了各種健康狀況及私人問題,結果發現我不但年齡符合,沒有家族遺傳疾病、法定傳染病、性病,不抽菸、不喝酒、不吸大麻,沒有注射毒品,問到後來,我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告訴醫生:

「這樣問下來,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聖人唷!」

這通電訪的最後,醫生安排好我到醫院去抽血的時間,問我有沒有甚麼問題時,我說:

「條件這麼嚴格,你們打算找到多少個志願者呢?」

醫生說,20個到100個,但是如果超過10個的話,他們也不會拒絕的。我心裡嘀咕:別說100個,恐怕要湊足20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時間到了,我依約前往研究醫院,穿過重重像迷宮般的走道與推門,終於到了傳染病部門,護士引見一個長得很像愛因斯坦的瘋狂醫生。他自我介紹後,拿出了一大疊文件,一一解釋並且要我簽字,除了再問一次電話當中已經說明過的各種問題,醫生進一步說:

「因為疫苗是注射在手臂上,我們已經把HIV病毒的一對繁殖基因在實驗室裡面取出,所以這個病毒不會在身體擴散。」

「那我會不會傳染給免疫系統比較弱的人呢?」我心裡想著的是需要長期服藥,自體免疫力很差的父親。

「除非有很瘋狂的人,把你的手臂裡的血液抽出來,立刻注射在那個人的體內,不然是幾乎不可能的啊!」這樣聽起來,的確畫面有點血腥。

「可是,有一件事需要跟你說明……」瘋狂醫師突然有點緊張的說,讓我立刻意識到這才開始轉入正題。

假感染 有口說不出

「如果你在別的地方驗血,從此很可能會被判定為HIV病毒陽性的帶原者,因為只有我們醫院的研究單位,可以判讀真陽性,跟假陽性,你將會屬於所謂的『假陽性』,所以你的有生之年,所有驗血的工作,都會由我們醫院待勞,所有驗血的證明文件,也都可以從我們研究室開立……」

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為我需要到世界各國去,有些國家,會要求HIV陰性的驗血證明,雖然許多人權組織抗議這種不合理的歧視,但中國也是直到最近,才剛剛取消這個不合理要求的。

在這一刻,我突然可以切身感受到HIV感染者在社會上面對的恐懼。

因為這個研究是保密性質,醫生說醫院不會承認我曾經來過這裡,完全沒有任何可以調閱的紀錄,萬一哪一天,沒有資料可以證明我是「假陽性」,而被當成真正的感染者,不但強制通報,還因此引發各式各樣的誤會,讓我無法從事像和平部隊、國際警察等等這些有意義,但是嚴格要求不可以是愛滋感染者的工作,這該怎麼辦才好?難道我要整天舉著牌子,強調我是假陽性?就算這麼做,彷彿不斷想撇清。

「我跟那些真正的感染者,是完全不一樣的唷!」

那豈不是讓真正的感染者,以及他們的家屬親友,覺得更不舒服?變成言語暴力的加害者,並不是我的本意。

成年家人實際的愛

醫生看到我的猶豫,讓我在房間裡獨處幾分鐘,做這個重大的決定。

等他回到房間裡的時候,我深呼吸一口氣後,告訴瘋狂醫生,我個人應該能接受可能接下來這輩子都會因此成為愛滋病的假陽性,但因為這是個重大的決定,我覺得應該要跟家人商量,確保他們也能夠支持我。

家人雖然向來理解我瘋狂的個性,也知道這就是我會作的事情,但有個雙魚座的,卻一反常態提出非常實際的問題:

「如果因為這樣,付了那麼多年的死亡險,在你身故以後,保險公司以愛滋病感染者的錯誤資訊當藉口,拒絕理賠,那我該怎麼辦?沒證沒據,受益人能找誰?」

搞半天,原來家人最關心的,不是我為了參與這個實驗,會面臨的社會壓力,而是如果我死了,保險公司不理賠,該怎麼辦。我只能說成年後家人的愛,真是赤裸裸一點都不含蓄啊!

從天降臨的轉折

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這個困難的問題,就自然而然蒸發消失了,因為某種奇怪的規定,我事前不知道堂姊服務的法國藥廠,正好就是10年來研發這支愛滋病疫苗,並且委託研究單位做臨床實驗的藥商,因此身為藥商親屬,我不能夠參予這個臨床實驗。劇情這樣急轉直下,是之前始料未及的,畢竟哪個正常人會知道哪家藥廠在開發甚麼新藥呢?不過總之這事兒就草草落幕了,還被家人嚴正警告,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讓人困擾的事。

「無論是甚麼原因,每次失去一個志願者,我的心就碎一次。」瘋狂醫生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

「以後還是歡迎常常來驗血啊!」

受到這樣熱情的邀約,我脫口而出:

「要驗血哪裡都可以驗,跑來這裡幹嘛?」

「說的也是。」瘋狂醫生似乎很遺憾的點點頭,送我到電梯口。

雖然我不需要再擔心假陽性的問題,但是在短暫的窗口中,我卻有機會瞥見自己因為志願工作而成為愛滋病假性感染者的恐懼,也更能夠體會,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都是如此,當年決定現身參與照顧漢生氏病患的德蕾莎修女,當年受到的社會壓力,還要面對來自家人跟自己的心理壓力,不知道多麼巨大!也因為這個經驗,更體會到偉大的人,之所以偉大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跨越了一條界線,在知識跟理性的層次,跨越這條界線多麼簡單,但是真實面對的時候,卻是多麼困難。

本文原刊載於:2010/7/8立報
http://www.lihpao.com/?action-viewnews-itemid-40430

2010-07-06

【感染者生活/出櫃】100706自由時報:〈職場心情筆記〉難以啟齒的祕密

文/穎穎媽

我在大醫院感染科病房任職護理師,每天接觸形形色色的患者,一幕幕的生老病死重複又無奈的天天上演,早已經被迫習慣看淡生死,但是,我卻常常想起過世的甲君。他致死的原因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愛滋病」。

甲君,長得一表人才又任職於大公司,是人人稱羨的有為青年。但是,身為獨子的他是「同志」。雖然現在這個話題已經不再是禁忌,但是面對殷殷期盼抱孫的老父,甲君怎麼樣也無法開口說實話。

很不幸的,甲君感染了「HIV(愛滋病毒)」,而且發病,姑且不談甲君如何感染的,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啟齒他的病情?面對他常常必須住院的情形以及親朋好友關愛的眼神,日子一天拖過一天,甲君辭了工作專心「養病」,因為社會對「同志」並不友善,何況是「感染愛滋的同志」。

終於有一天,甲君在住院期間胃部疼痛,醫生安排胃鏡,結果檢查出一顆大腫瘤,而且「很不樂觀」,一聽到這件事,甲君在診間裡「開心的嚎啕大哭」,他說:「我得癌症了,感謝老天賜給我的大禮物。」甲君終於可以「大聲宣布」他的病情,不必再支支吾吾地解釋。

某天早上,甲君「走了」。按照規定「愛滋病患者」必須3日內火化,他的家人在「泣不成聲」中,震驚地知道了這個「事實」,整個病房籠罩著無法形容的氣氛。看到這一幕,護理同仁們感慨萬分的說:「到底什麼時候大家才能真正的接納『同志』?大家才能尊重他人的與眾不同?到底什麼時候大家才能以正確的心態接受與對抗『HIV(愛滋病毒)』?」

我,只能選擇無言以對,目前這是無解的問題。

原文刊載於:2010/7/6自由時報生活副刊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jul/6/today-work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