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6

【觀點/單身歧視】110106中國時報言論版:李韶芬 > 請停止消費單身女性!

作者:李韶芬

(作者為為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社會學博士生,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成員)     

立委翁金珠日前質詢台灣少子化問題,指未婚的青輔會主委王昱婷為青年立下「不良示範」,逼出需要「深切檢討」的回應並拖蔡英文下水。流彈四射同樣單身的立委陳亭妃向國人謝罪,自承也是「很不好的示範」。其他女立委紛紛自清「沒有結婚已經很悲哀了…」、「我是三個孩子的媽…請大家跟我學習」,一場「單身歧視暴力」就在國會殿堂上演。

然而,數字卻揭露令人震驚的事實:依據內政部統計,早在五年前台灣的離婚率已經榮登亞洲排行榜冠軍,平均每天就有一七七對夫妻寧為玉碎不願瓦全。按照翁立委的邏輯,這場台灣人民的「集體示範」又該如何理解?婚姻如果真是一條「很好的路」,那麼亞洲的離婚模範生台灣為何要集體從婚姻出走?

離婚數字的沉默吶喊證明「只管叫人結婚」民代並不敢真正碰觸「高離婚率問題」、「家庭暴力問題」、「婦女二度就業困難問題」、「青年與中高齡失業問題」、「老年長期照護重擔問題」、「幼兒托育問題」、「社會貧富差距兩極化問題」等種種煎熬台灣人民每一天生活的難題。倘若「去結婚」、「生小孩」真的是值得學習的典範,那麼日後二分之一的離婚率所創造出來的「單親家庭問題」,又是誰負責?

反觀生育率居歐洲之首的法國,法國女性平均初婚年齡則為二十九.七歲,比台灣女性平均還「晚婚」一歲。然而如此為台灣民眾做出「不良示範」的法國晚婚女性們,在二○○八年平均每位生育二.○二位子女,是同年台灣每位女性平均生育子女數(一.○七)的一倍。台灣「少子化」現象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讓台灣民眾焦頭爛額的各式各樣社會民生問題呢?還是那些「晚婚」或選擇「不婚」的女性?怎麼人家法國女性就辦得到既晚婚又多產呢?

殊不知這與法國的家庭補助、普及的公立托育、婦女就業率高的社會福利與勞動背景息息相關。更何況,生育率居歐洲之冠的法國,在二○○九年中,五三%的孩子誕生於非婚姻關係中。法國「民事伴侶制度」(PACS)的存在,讓每有三對異性戀伴侶選擇結婚的同時,另外就有兩對同性或異性伴侶選擇締結PACS,由此證明了結婚與生育根本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

再從制度上來看,「結婚」從來就不曾阻止過古今中外不斷上演的「外遇」、「性交易」、「再向國人與太太鄭重道歉」 的粗濫戲碼,結婚從來就不止於兩情相悅。作為保障異性戀伴侶特權的質押品,婚姻進而鞏固父權利益代代相傳。此外,目前全世界已有十個國家認可同性伴侶結婚權利,二十幾個國家存在著民事伴侶(civil union)或同居伴侶登記制度,給予同性伴侶社會承認及相關的法律保障。台灣的婚姻制度卻仍繼續將非異性戀伴侶排除在外,剝奪有意願與同性伴侶共同生活的女性締結婚姻的機會。

同時,台灣社會亦存在著並不認同「異性戀規範」主宰的婚姻神話的同性或異性伴侶,他們要求「非婚同居」的權益受到保障,並在制度設計上非以「婚姻」模式為之。對於這些想以各種不同的型式結合,共同組成家庭的台灣人民,才該問問民意代表能為我們做什麼示範?為不同需求的台灣女性爭取什麼成家的平等權益?

所有晚婚、不婚、少子化等社會現象,暴露的其實是台灣內部盤根錯節的社會、經濟以及婚姻制度所衍生的問題。民意代表們為了掩飾面對真實社會問題與結構制度的無能,只好不斷地複製性別歧視的象徵性暴力,嫁禍單身女性,死守消費女性的問政傳統,以便繼續遮掩找不出問題答案的窘態。

本文原刊載於:2011/1/6中國時報言論新聞
http://news.chinatimes.com/forum/11051401/112011010600453.html

2010-12-30

【觀點/運動論述】101230破報:揹著壞情緒的酷兒新天使-專訪海澀‧愛(Heather K. Love)

採訪/蔡雨辰

應清華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之邀,酷兒研究學者海澀‧愛(Heather K. Love)來台參訪。海澀‧愛專長於酷兒理論與情感政治,她的書寫擁抱憂鬱、自恨、痛苦等糟糕悲傷的壞情緒,與主流同志驕傲(gay pride)高唱反調,試圖在面對情感廢墟的歷史中,理出另一條走向未來的道路。值此同時,屏東兩名女學生的自殺也在同運圈投下一枚震撼彈,作為同志,我們如何面對生命裡的黑洞;她的研究與論述如何提醒我們正視負面情緒的重要性?

破報(以下簡稱破):妳在〈壞毀的身分認同〉一文中分析的瑞克里芙.雷爾(Radclyffe Hall),讓我聯想到台灣的小說家邱妙津。她們陽剛、陰鬱、自恨、苦情的形象其實引起了極不同的反應;約莫十年前,邱妙津的死亡與憂鬱暴烈的文本在某一類拉子群體裡備受推崇、甚至引起模仿,那背後其實壟罩著一股我至今仍無法釐清的社會結構與氣氛。妳在文章裡不斷提醒那個壞毀、糟糕的憂鬱,但在我成長的經驗裡,那個憂鬱似鬼魅般如影隨形。我想,在不同歷史脈絡與時空情境,壞情緒的作用其實很不一樣,需求與抗拒的程度也不一。

海澀‧愛(以下簡稱海):妳怎麼看讀者如何想邱妙津,或許有些人不太喜歡她?有沒有其他種憂傷情緒是人們不喜歡的?例如自殺。自殺是一件太危險太憂傷的事,那種憂傷並非一般人都能接受。是否有時候某些壞情緒人們能接受;有時候人們不喜歡?

破:邱妙津熱潮其實是個特殊而短暫現象,她的自殺幾乎成為一種悲壯的神話,她的小說曾是人手一本的聖經。不過,現在的年輕拉子們幾乎不認識邱妙津了,更不會將她視為role model。

海:這十年間台灣社會有什麼改變嗎?在美國,同志婚姻、軍隊同志政策等讓同性戀好像越來越「正常」,大家很難體會到同志身分的難處,逐漸有種快樂的假象。我的寫作就是要問那個快樂再現的真實性與背後的故事。或許台灣這十年間在同志驕傲的氣氛下,同志越來越正常,那20年後會怎麼樣?

破:台灣的狀況其實相當類似,這十年間,同志大遊行越來越熱鬧、盛大,走向一種嘉年華式的氣氛,在運動議程上,我們也逐漸出現同志婚姻權或同居伴侶法的需求呼聲。

海:伴侶關係和家庭是越來越重要的議題。在美國,同志們越來越重視長期穩定的家庭生活,比照異性戀單一配偶的狀態與養小孩。許多同志家庭朝向非常異性戀的模式,對他們而言,這是非常重要、有影響力的理想家庭。近來同志越來越被社會接受,尤其是伴侶和家庭中的同志,但我認為,並非多數同志都在這樣的狀態中,在伴侶與家庭外的同志的需求反而很少被認可。

破: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生命經驗」讓妳想研究壞情緒,強調負面情感於酷兒政治的價值?

海:我是大學教授,四處旅行、研究同志,但當我回到家,儘管家人知道我是同志,研究同志議題,並不會真的以我、我的工作、研究為傲。雖然身為大學教授,我仍舊感受到歧視與誤解。再來是因為在親密關係裡遇到的恐同經驗:過去交往過的女性分手後還是選擇不當同志,因為社會不太接受同志。另外是關於我的性別氣質,我的陽剛外貌並不被社會主流所接受,這是幾個我個人的原因。即便同志越來越被接受,還是有很多階級、性別氣質和種族等等問題,即便有所改變,還是有許多困境,所以我想提醒大家作為同志不快樂的現實面。

挖掘情緒細節

破:妳的分析多從文本出發,例如《寂寞之井》、《斷背山》,並連結讀者的反應,在我讀來,這些書寫比較少情緒和感覺的細節,比較是學術詞彙的鋪排堆疊,為什麼?

海:我接受的學術訓練是抽象化的文學理論,抽象理論的好處是可以應用在各種議題分析上,他人易產生同樣的感受,是一種我能帶著走的工具;缺點是無法處理細節與特定的經驗。文學文本是我主要的研究對象,可以讓我描述細節,然後將此細節理論抽象化變成為一種方法,某個程度上,我可以用抽象的理論描寫個人的經驗與那些壞情緒,也避免觸及自己私密的部分。不過,這對我而言還是很困難與挑戰。另外,教授性/別研究,如何告訴學生有各式各樣的經驗樣態,是比較困難的地方。我不能當一個典範,我的同志生活過得不錯、享有許多資源,可是我不太談自己的狀況,因為那會變成特定的經驗與自傳,所以我使用理論,提供觀點,別人也較能應用。我一直試著抽象化述說自己的事,但不必特定講到我自己,抽象化對我來說在這個層次很重要,在課堂上,我們講述個人的經驗,但不是分享故事,而是試圖透過文學和理論討論,依舊親密但保有自己的特性。

破:我想,面對壞情緒是因為我們想從中找到繼續的力量。對我而言,必須得痛苦萬分地挖掘細節,複雜化那些情緒的層次,力量才會出現。

海:妳會怎麼討論這件事?

破:在我的經驗裡,我必須回憶過去的憂鬱和不快樂,逐一透析裡頭的血淚與當時的反應;儘管當時我們都不想活過三十歲,但其實也是那個憂鬱支撐我們長大。

海:這也是我想表達的似是而非的矛盾--壞情緒可以提供支持。當大家都強調正面情緒才能度過難關,不好的狀況會過去,把苦痛鎖在過去,好像在對現在過得不好的人說:你沒有跟上時代,妳還活在過去。對我而言,壞情緒呈現了一群人所經歷的痛苦,而同志驕傲所形塑的快樂意象大規模地否認了眾多真實經驗。就像我們的高中時代,大家都說我們最後會撐過去,但實際上,這是一種暴力的形式,脫離現實的經驗。同志運動雖然訴求權利與改變生活品質,但我想要突顯恐同問題,也就是凸顯其如何作用,人們如何感受、它如何影響人們。雖然討論恐同的效應很難於政治運動中討論,且提出運動口號,但我認為它是最重要的議程。恐同的意義在於這是很真實的感受,而透過負面情緒,能夠幫助我了解沮喪的結構。我們當然無法短時間內就改變結構,所以要繼續保留這些壞情緒。

未來會更好?

破:這讓我想到,前一陣子在屏東有兩個年輕的拉子學生自殺,北部的同志社群為此有一些行動,其一便是拍了台灣版的It Gets Better,也引起一些批評。

海:批評的理由是因為拍攝者不夠瞭解狀況嗎?

破:目前聽到的說法比較是因為裡頭的溫情語言,以及那種視年輕同志為弱者的姿態。

海:我不太喜歡It Gets Better,但我也覺得這種影片對某些人而言是重要的。即便是訴求快樂的訊息,不同的人其實會讀到不一樣的訊息,可能會有人讀到負面的訊息,多數比較出名的影片中表現出美好未來的人也都在生活中比較富裕、知名,如果我是Tim(按:一名自殺的年輕同志),並不會覺得受到幫助,還會讓我感覺更糟。因為我不可能過那樣地生活,也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畢竟多數人都沒有錢。我比較想知道對於那些真正有困難的人來說,到底是什麼才能產生力量讓她們繼續過下去。那些影片裡的人站在比較高的位置,反而點出其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那樣的資源。第一部It Gets Better讓我很沮喪,因為Dan Savag(按:It Gets Better計畫之發起人)的高中生活很慘,但現在什麼都美好,到處享樂,過著很炫的生活,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所以我想這是這運動真正的問題,但我不想譴責他們,我認為我們需要更寬廣的再現方式。我也覺得我們經常忽略和否認自殺的事實,覺得自殺者太笨、太年輕,沒想清楚,但她們的死其實丟出一個訊息,我們應該去傾聽他們想說什麼,而不是告訴他們說未來會更好。「變得更好」是一種拒絕、一種遺忘他們實際身處的處境,意味著一種加諸在自殺上的暴力。

破:如果請妳對那兩個女孩說話,妳想說什麼?

海:這很困難。我想說告訴她們這世界有許多種價值。假如是我聽到這樣的話,會是一種安慰。我一點都不想聽到正面光明,事情會變好之類的話。我想要的是承認處境的艱辛,一種認可。或許有人會覺得太冒險或太危險,沒有提供一個讓人堅持下去的說法,但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訊息。

原文刊載於:2010/12/30破報
http://pots.tw/node/7118

2010-12-11

【觀點/愛滋人權】101211蔡樺清 > 安全的血液與人權議題

(本文經作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站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作者:蔡樺清
 
從近日兩則與血液安全有關的新聞:「捐血害人得愛滋,法辦最多關12年」、「台首起狂牛症死亡病例?男子曾留英、捐血」,同樣的捐血行為,卻有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及結果,愛滋的個案因隱瞞身分而送交法辦,狂牛症的個案則政府主動隱瞞,表示家屬隱私比較重要,這兩案也均懷疑感染給另外兩人,是故牽涉到捐血者及受血者的人權議題。令人不解的是,究竟民眾在輸血時,得到安全的血液是誰該負的責任?
 

輸血安全須做更嚴謹的把關

如果就報導所說,在確知感染愛滋後仍能輸血,就不禁令人擔心血液安全的把關在哪裡?又若血液安全的把關已相當嚴謹,那麼,有沒有更新的血液安全檢驗工具,可以減少血液傳染疾病的空窗期?現今國際上都多已採用NAT(血液核酸擴增檢測法)的血液篩檢方式,愛滋病毒空窗期可減低縮短為11天,且對B肝、C肝病毒靈敏度也較高,為避免因為在空窗期,而導致將有病毒的血液輸送給他人的可能性,這比起不幸的受感染者後續的治療費用與無法彌補的的賠償金額,更為有效。血液安全是國家的責任,實不應轉嫁由個人承擔,也應提供更多匿名篩檢管道。
 

去除對捐血者的烙印與究責

在不知自身感染的情況下,進行捐血行為,導致他人感染相關疾病時,是否該依據什麼條件究責?而責罰的罰則是什麼?然而從新聞的報導中看見,同樣的行為,卻有不同的標準,愛滋的議題被以男性間性行為者負向標籤化處理,衛生署主動提出法律告訴,但狂牛症的個案衛生署則認為要尊重家屬隱私,這標準又是什麼?再者,捐血本來就是奉獻的行為,被說成利用來檢驗疾病、惡意傳染疾病給別人,甚至於當事人的個人身分、隱私都要被公開,試問,為什麼還要民眾去捐血?
 
對於特定族群標籤化,降低全民對愛滋的重視,將不利防疫
  

愛滋病不是只會在特定族群上發生,只要未採取保護措施,都可能導致感染,疾病管制局及媒體,提供大眾錯誤的訊息及引導,只會減低大眾的戒心,使防疫更加困難。是故應加強的是預防高危險行為的宣導,傳遞正確的疾病傳染觀念,而不是標定特定族群,導致民眾對於疾病的恐懼、歧視。

本文原刊載於:2010/12/11「樺清的愛之池」部落格
http://blog.yam.com/meitsai/article/33236391

2010-12-02

【精選/愛滋與老化】101202研討會摘譯:蔡樺清 > 第一屆愛滋與老化國際研討會紀錄摘譯

(本文經譯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站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摘譯者:蔡樺清

感染者的存活越來越久,到了2015年,預估將進一半的感染者超過50歲。老化與愛滋關係的議題值得關注。

Luigi Ferrucci醫學博士指出,老的時候會失去瘦的身體組織及力氣,這些與高的死亡率有關。與老化有關的發炎會降低腦容量,引起憂鬱症和其他健康議題。Joseph Margolick博士指出,在一項1984年開始以美國4個城市MSM共6972人的研究,其中1045人感染HIV,75%目前病毒量都測不到。結果發現,感染HIV者較未感染者有虛弱的現象,55歲感染者的虛弱情形與65歲非感染者類似,原因可能與與抗愛滋藥物、睪固酮濃度降低有關。因此年輕的時候要多運動、維持睪固酮濃度,以建立肌肉及骨頭的質量,避免將來的骨折或虛弱無力。

隨著年齡增長骨質密度會減少,停經後婦女尤其會有骨質流失。感染者也會有骨質流失問題,尤其是服用抗愛滋病毒藥物的人。Todd Brown博士指出,感染者容易有骨質疏鬆和骨質流失,與感染HIV引起的發炎反應,及造骨與破骨細胞不平衡有關,也與缺乏維生素D有關。

Judith Currier博士指出,維生素 D可以提升免疫細胞殺死入侵者的能力,幫助肺結核患者減輕症狀及病程,在非感染者的研究,維生素D不足與發生心血管疾病有關。日曬可以使皮膚製造維生素D,但許多人怕皮膚癌而避免日照,膚色較深、居住的緯度較高、冬天較長、年紀大者,常患有維生素 D缺乏,感染HIV、抗愛滋治療(Stocrin, efavirenz作用在肝,Viread, tenofovir作用在腎,影響維生素D的代謝)也是危險因素。

隨著年紀增加後,服用的藥物也會越來越多,如心血管、消化道藥物,要注意是不是有藥物的交互作用。

Eugenia Negredo博士指出,感染者中,女性較男性(80% vs. 60%)感到日常活動受到HIV的影響,主要的不適是疲倦。

年長男性感染者常見有勃起不能的性功能障礙。

感染者常見認知功能障礙,記性較差。

作者:Nelson Vergel October 21, 2010
譯文資料來源:

http://www.thebody.com/content/art59048.html?ic=700100

本篇摘譯文原刊載於:2010/12/2「樺清的愛之池」部落格
http://blog.yam.com/meitsai/article/32928915

2010-11-22

【精選/文學獎作品】101122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劉祐禛 > 六色的原罪

作者:劉祐禎

這跟巢居一幢發霉的低潮公寓無關;跟就讀一所廱敗的學店亦無關。

疲憊綁住十月,十月恍若一張皺皺的黑白照片。家具陷入冬眠,手機沉默,門鈴同樣三緘其口,連一點細微的鼾聲也沒有;MSN的聯絡人總是灰頭土臉,每一顆鍵都敲進深井裡;每一聲叮咚都杳無回音;十月讓人的生理時鐘突變,退化成一隻蠹蛾,藏身塵埃,以孤寂為食;更讓日子彷彿不踩的油門,漸行漸緩漸漸停滯苦前。

「可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吧。」K說。

盆地的日子總是濕答答的,有長長的路長長的躁鬱的紅燈,以及雨季。北上之後的泰半光陰滲入一成不變的學術論究裡,青春已然是陪葬品;志氣也被世故吃得精光。

這跟當一個滿臉客人口水的餐飲服務生無關;跟薪水應該比較有關。

對於月光族而言,十號是日曆上唯一的高潮,但也只是多一點少一點的差別而已。八月的房租癱成九月的債;九月的債養成十月的癌,惡性循環,讓理想早在刷牙洗臉的時候,就混著泡沫一起沖走。

以南的日子成為攝影師也好;服裝設計師也好;畫家也好,一切近如昨日,但昨日已經去了,時間的浪尖無人跨過。幾乎一眨眼,除了斷桅就不會再有更多。

我終於也翻身落海,沉澱進這個盆地裡失去名字,變成卡夫卡的蟲。

「下雨了。」

千餘個雨天後,K已習慣在我開傘的同時摟住我的腰,我於是習慣把傘撐得很低,因為那是逼不得已的。

我跟K認識有四年了,嚴格來說是交往。他是我的愛人,我們同居。

三年前住進K離捷運站很遠的小小的公寓裡,K因而不再抽菸,後來房租一人一半;床一人一半;人也一人一半。頭兩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在K的懷裡哭著睡著,像某種時差或水土不服。這跟跨越了幾個經度無關;跟呆滯的週末可能比較有關。K總想安撫我,但他始終辭窮,因為他也知道,回去是需要成本的;但那偏又不單單只是一張車票而已。

K忠於攝影,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我們也是如此才認識。他出門總帶著相機,包包裡可以什麼都沒有只裝底片。偶爾K比我早下班,就到店裡坐著等我;他說他喜歡我的單眼皮,喜歡拍我。

也愛我,而不僅限於肉體關係。

剛好我們都是彼此第一個真正的情人;用瞬間來紀念我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

不同於我的是;K單親,記憶裡父親的印象已長了二十圈年輪;老母親和些親戚住在不靠海的山腰,他說那裡也很常下雨。但K反倒像個誤闖都叢的獵人,流乾山野的血,卻未曾絕對的榮耀。唯獨在失眠的晚上,K抱著我,我才從他胸懷嗅到一點點遼闊的草原。

四年來,我沒看過K哭。他說他難過的時候就喝酒,醉了就睡;醒來就好,還說男生不能哭。可為什麼不能哭?他沒有回答我,因為他也不知道。

我想起小時候跌倒,眼淚比血流得還多還快,父親只是淡淡地安慰我說:「男生要堅強,不可以哭喔。」幾年後他打了我少年都有的第一個耳光,當下我於是覺得自己不能哭了。

K說那是種承襲。

有天電影散場之後,我問K他會結婚嗎,K說:「會吧。」最後都綠燈了我們還是停在路邊。

十月的空虛繞指,無手可解。

月底母親打了一通三年不見的電話,接起來我就哭了。電話那頭彷彿可以聽見父親在我離家前幾天貶損的字眼,一字一句再次重重丟進我耳門;彷彿父親又打了我一頓,好似能把櫃居的獸打成人形。

「一個人過得好吃得飽嗎?」除了久違的南部腔,媽的聲音更像沙漠。

黃沙之中還有好久以前爸歇斯底里的怒吼聲,責備媽把我養得怪模怪樣;甚至看了心理醫生,更找來基因相關的手術照了一張大腦的X光,仍然徒勞無功。菸的白霧和失落在他臉上堆疊,迷濛裡他終於也不住地大哭了。

因為我是獨子;也是孽子。

所以我來到這個微光城市。起初的時候,我偽裝成原生的居民,唯恐那似有若無的種族歧視。我開始剪週末報紙買一送一的截角;開始探訪每一間超市,讓差價啃囓枯萎的靈魂。然後把洗衣精加水攪成兩罐,中餐晚餐合著一餐。K說就當做是減肥吧,卻偷偷在我皮夾裡塞錢,但我總又還給他,不想窮到賤售自我的意志。久了也就被這種困獸之鬥般的生活制約,像習慣為少數者那樣。

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媽突然說:「你爸得了肺癌。」我卻希望自己什麼也沒聽見。

國中時,學校裡的混混喜歡聚在頂樓抽菸。恰巧班上有著幾個,偶爾他們會找我一起上去,我每次都拒絕。因為菸味是父親的象徵,那讓我想起他的若即若離。菸與父親同樣不可觸。學期末我被他們硬拖著上去,點了根菸塞進嘴裡教我大口地吸,轉瞬我臉都脹紅了,連咳了好幾聲只覺得喉嚨裡槍林彈雨,像一種自焚;也許輪迴一轉投身嗓啞,喉嚨仍是灰燼。

當時的我不懂他們的執著;一如我不懂父親的癮。更小的時候,一打開門我就可以從味道判斷爸在不在家;只要他在客廳,我就躲進房間;必要時摀住鼻子,坐得比他更靠近風扇。媽總笑說爸抽的菸都可以買一台車了。我從不進網咖,因為裡面的人有著跟爸同樣的手勢,味道也一模一樣。我想起《摯愛無盡》裡的科林.弗斯,在自殺以前仍去買了包菸,似乎不再是習慣,而是害怕;因為抽完這一根,他就要連生命線也一併燒掉了。

後來媽哽咽地跟我說了好久好久,掛上電話一切飄然如詩,可我已陷入流沙。

雨生雨;月迭月,滴滴答答的響聲穿透屋簷,整個房間都起霧了,幽微的霧裡有K。我們倆赤腳踩進河裡,河裡有無數的石頭,河水多麼冰涼。大大的石頭們從遠遠的山上來,到我腳邊早磨成了細細的沙;我不禁躺下來讓河水鑽進袖口,滑開,再流經我的臉爬上我鼻子;一個眨眼的毫秒,我終究也一點一點地流逝了,流成無數的石頭;流向無數的盡頭。K急忙托手想撈起什麼,水卻從他指間窸窸窣窣地溜走。

年底媽四處籌錢讓爸住進了台中榮總,想爸走得比我悄無聲息;亦更加狼狽。旦夕推移之快,見到爸的第一天,他在睡覺,我只覺得自己是看到一個頭頸腫大身軀枯瘦的老人瑟縮病榻,連影子都稠稠的。剛開始,爸總用半禿的後腦對著我,不跟我說話;好像沉默也是種癌症,沒有標準藥物。床台上的溫茶涼了幾十次,轉動水龍頭爸的咳嗽聲就掉下來。

幾天之後的晚上我在醫院過夜,夜裡爸連打呼聲都變得羸弱而嘶啞,似乎欲語還休。隔日醒來我便不再拐他說話。

跟每個肺癌患者一樣,爸也錯失良機發現得晚。醫生說爸的情況肇因於菸癮,屬於小細胞癌,嚴重性恰不名符其實;而且已屆中晚期,治療起來相當困難,手術費用更是龐大。機械式的口氣繼續達達說著光力學或放射之類的等等,媽卻聽得眼眶都紅了。

不論無情是不是醫學院的必修,診間已然闃靜無光。

爸跟他的父親很像,有個偌大的鼻子,關於這點我只能從唯一的照片裡知道。除此之外,爸的父親還是受日本教育的,就如同想像中的霸氣、固執、嚴厲。潛移默化裡,爸連人格都克紹箕裘。也許爸是他父親的投射;而他也對我有所投射。

農曆年節,媽應爸的要求接他回家短住;媽說難得三個人又一起了,但我答不上什麼只是苦笑。稀釋了過節的氣氛,晚餐吃得相當清淡,中途爸突然問我有沒有女朋友,還說改天身體好點再帶給他看。

「嗯。」罪惡是一種溫柔的謀殺;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也變成巴比,踏上了他縱身跳下懸崖的歸途。

某個半夢半醒的夜,K帶著我去劍南山;燈火熠熠,眼前滿是墜地的流星。K的話倏忽即逝,回音流洩整個盆地,聊起了未曾提及的童年;最後卻是要我先做好心理準備。可我該準備什麼?我又能準備什麼?

「你會後悔嗎?」K在下山前這樣問我。

不會。因為我是一朵玫瑰,一開始就是。

回到醫院的父親更少說話了,像一齣辯士也喑啞了的默片。接續好些天咳血,爸的唇色漸淡,燒發了又退;退了又發。連同藥劑在內,爸的食欲跌宕谷底;總是顫抖著睡著,醒來掌紋如是再對折了一次。老人斑在爸的手上變得顯眼而怪誕;彷彿每咳一次血,顏色就愈發濃烈。近幾天爸戴上了氧氣罩輔助呼吸,吞吐之間,霧氣籠罩爸乾槁的面容,無言已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之輕。

後來醫生決定給爸做預防性顱部放射治療,以免癌細胞擴散至腦部。媽急了,頻頻問醫生會不會痛或有沒有什麼後遺症之類的問題,爸卻不發一語。我要媽放心,說菩薩會保佑爸的;媽才答應給爸做放療。手術前一天,媽特地去廟裡跟師父求了張平安符要爸帶著,可隔天進治療室前,護士褪去爸身上所有的負累,連符也留下。

想子彈般的輻射線貫穿爸的身體,術後洗盡鉛華,忘了前世的紅塵。

前年夏天跟著K回到他僻靜的老家,最近的麥當勞得二十分鐘車程。時值螢火蟲的交配期,月光撒落整個濕地;K的眼裡有火,火光閃爍,忽明忽滅。見到K的母親,有著爽朗如山野的表情;K的父親卻不著痕跡。

K於此沒有任何印象,唯一的線索是父親的名字,可惜查無此人亦無所址。K看得很開,笑說小時候也沒像電視演的因為這樣被欺負,存歿早已不重要。

那天晚上,K將他的陰莖緩緩推進我的身體裡面,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生理上的溫熱而已。

今年夏天,爸的日子比螢火蟲更難以捉摸,幾乎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也不再喊餓說痛,就掛著兩道泛光的淚痕。爸每咳就見血,媽拍背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有時候照三餐餵爸吃菜粥,爸吃不下,但媽捨不得他,一來一往便是兩個小時。後來醫生建議改打些營養劑,媽陪爸一坐還是兩個小時。若要說每個人都難免自私,那愛讓媽的自私遁入佛門。

有天媽在家裡東翻西找的,問她要不要我幫忙,直說在找爸的照片。

轉眼醫院外頭也下雨了,斗大的水珠啪打啪打地重擊病房窗戶,而爸似乎什麼都聽不見。我把手帕遞給他,紫黑色的血在上面暈開,爸忽然抬起頭來求我讓他抽根菸,我一怔,眼淚汩汩而下。

我終於明白不是我得做準備;是我該替爸準備。

於是我帶他出醫院,在便利商店買了包他慣抽的長壽牌香菸,爸的五官糾結一起,神情痛苦而寬暢;白煙這次完全包圍住他畏縮的身子,恍恍惚惚爸變成海市蜃樓,風一吹就散了。

父親與我同像葛奴乙;可最後的連結終將戛然而止。

整個雨季遲滯下來,盤桓不去;K南下台中來接我,我緊緊地抱住他一直哭一直哭。即使淋濕是生來就該擔待的宿命,K也還勇敢地站在雨裡等我。水淹及膝。眼神迷離渙散,如此幽微。

原來父親的死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解脫而已。

【評審意見】

萬萬目都期待

◎愛亞

成長、父親、以及代表同性戀的六色彩虹旗。

作者寫成長,太沉重。寫父親,更沉重。反倒是同性戀這一部分的文字輕淡裡有穩重,柔軟中有厚意。

東方父親無分國家民族,溫情者溫情,嚴苛者卻幾成暴君,肉體及精神上對子女的殺伐自幼及長,已成慣性,以致文學上出現特有的「戾父文學」,饒是恐怖!

作者文字挾婉美、秀緻、靈奇、不群……合成飛翔的翅,引領讀者徜徉、翩翩……

全文娓娓訴說,卻不是叨叨絮語,這二十年來寫同性戀文字極多,作者的真誠、自然與菁華之筆無疑是上上佳績。

而作者,每一個句子背後都有故事,每一個句子都深浸天華釆香之中。

眾人萬萬目的焦點,這第一名,以後一定能向高處拔生更勝,萬萬目都期待,都期待。

這作者,僅只十八歲。

文章原刊於:2010/11/22自由時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nov/22/today-article1.htm

作者簡介:

劉祐禎,1992年生,高三生,天蠍座,一半以上是男生,好吃懶做自私自利乏善可陳。最喜歡的一句話出自Ludwig Mies van der Rohe:「Less is more.」

得獎感言:

接到通知的時候就興奮地跟朋友們說:「欸我得獎了。」他們就問:「什麼獎啊?」我說文學獎啊!然後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回我:「屁啦!」

又過了幾個禮拜我問他們:「那我20號那天應該穿什麼去啊?」「當然是西裝啊。」我說不能穿T-shirt嗎?「西裝比較正式吧!」我又問:「為什麼西裝比T-shirt正式?」他們就都說不上來了。

這個月初剛滿十八歲,我想這是我收過最棒的生日禮物。感謝評審的厚愛;也感謝我生活周遭的每一個人,無庸置疑的,他們都是這個巨大集合裡的元素。

原刊於:2010/11/22自由時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nov/22/today-article2.htm


散文首獎/劉祐禎 探討同志議題 一寫成名

「好緊張,不知道要說什麼。」帶著一臉羞怯表情,他,就是甫滿十八歲、林榮三文學獎歷年來最年輕的首獎得主劉祐禎,他告知好友,大家都當是玩笑。

為了上台穿著,他苦惱許久,周遭人紛紛表示:「當然要穿一套西裝才正式。」但為什麼不能穿T恤呢?致詞時拋出這個疑問的劉祐禎,表示自己不喜歡墨守成規,很多約定俗成、一代代傳襲下來的東西,未必適合套用到每個人身上。而他,就想將這些「規定」給打破。

第一次獲獎就是指標性大獎,劉祐禎說:「這是我收過最好的生日禮物。」並希望藉由這個好的起步,將來邁向出書的專業作家之路。

平時喜歡閱讀國外翻譯小說的他,在〈六色的原罪〉中引用的典故也顯露其超齡的閱讀口味,「我喜歡爭議性、挑戰道德的小說」。書寫同志議題、號稱七十%真實的散文,加上他的年齡,勢必會招致許多不一樣的眼光。

但劉祐禎並不擔心,除開心表示要將獎金拿來買一台機車和相機,其餘都交給爸媽處理。

他還說上台時講「好緊張」,真是糗,「請將我的得獎心情改成『爽』」。(記者魏妤靜)

新聞來源:2010/11/21自由時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nov/21/today-life2.htm

2010-11-18

【名家精選/歷史】101118蘋果日報:施寄青 > 繽紛彩虹族

最近在台北有同志大遊行,意謂台灣社會更進一步開放。我教書時,碰過不少學生是同志,我引經據典的列舉歷史上出櫃,沒出櫃,疑是同志的名人,讓他們可以找到認同的典範。

當然,在異性戀為主的地球村中,同志畢竟是少數,有人主張在人類的性別譜上,男性是一端,女性是一端,中間還有雙性兼具的,還有較近男性的或較近女性的雙性人,這是從生理的角度去談。若從心理而言,論述更多,容格主張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女人,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個男人。道家認為男性是全陰中一點陽,女性是全陽中一點陰,那麼到底誰是陽,誰是陰呢?

不生育卻具創造力

黑格爾的名言:「凡存在必屬合理。」既然同志是一存在現象,必有合理處。人類的女性一直被生育桎梏,女性為生育大量死亡,無法工作、受教育,因而受歧視,認為她們天生是較劣等的性別。直到女人擺脫生育桎梏,如今女人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男人雖不受生育之苦,卻因養家活口食指浩繁,照樣被拖累。

同志之所以被撻伐,被污名化,猶太教、基督教、回教對同志打壓不遺餘力,即因他們是不生育的一群。但在寬容同志的社會中,他們(她們)往往是最具創造力的一群,有多少大哲學家、大文豪、音樂家、戲劇家是同志呢?不勝枚舉,希臘三哲中的柏拉圖是個中翹楚。他們的成就除來自天賦和努力,更因不受家累之苦,才得以解放。如果沒有這些男女同志的貢獻,我們的文明文化相對失色很多。同志在節制人口上也有一定的貢獻,只可惜同志人口比例太少,又遭打壓,否則地球不會人滿為患。

當政府為人口零成長憂心忡忡,呼籲年輕人生育時,卻未考慮過,拖家帶眷為生計所迫的人,如何從事創造發明呢?20世紀下半世紀後,科技突飛猛進,不就因為人類從體力生產和生育中被釋放的結果嗎?

文章原載於:2010/11/18蘋果日報「名采人間事」專欄
http://tw.nextmedia.com/subapple/articleblog/art_id/32969541/IssueID/20101118

2010-10-17

【精選/跨性別】101017文化研究月報:范安得 > [性別拉扯]從認同看跨界氣質

(本文經作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網站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作者:范安得 (FTM跨性別人士)

最近又看到有關變性人的報導,是一位女變男的德國撐竿跳選手布施鮑姆(Balian Buschbaum)的變性報導。變性人的故事大概就像小魚乾,不是什麼新聞報導的正式餐點,但卻是閒嗑牙的好良伴—特別是當沒新聞的時候,把小魚乾從冰箱裡拿出來再炒一回,一樣是熱騰騰、又酥又脆。

布施鮑姆的新聞在兩年前就不斷報導過,相比於他自己的個人網頁,報導中的內容反而沒有什麼特別的新消息或聳動的故事。但他在接受記者訪問時的一段話卻吸引我的注意。他在接受媒體專訪時表示:「手術完全恢復後,我給自己的朋友發短信,並驕傲地宣佈,我已經和真正的男人沒什麼區別了。在動手術前,雖然是女兒身,但我從小在精神上就是個男人,我從沒玩過洋娃娃,我總是對汽車和摩托車感興趣,並且和一些性取向正常的女人待在一起。」為什麼要強調自己沒有玩過洋娃娃呢?為什麼要強調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都是性取向正常的呢?同樣是跨性別者,特別是女變男的變性人,這段話讓我從不同國家、不同社會位置、不同經歷的另一個FTM(女變男變性人)身上看見我們身上相似的樣子。

同樣是一個FTM,我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以男性外表、身份生活,最後在不斷造成曝光可能的證件壓力下動了變性手術。這不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決定,畢竟我還是渴望著擁有男性的身體、曲線(或說直線?)、嗓音、以及合法結婚的權利。但當我相對徹底地歸化成男人國度的一員後,回頭看過去我的平常生活中,其實很大一部分都在假裝若無其事地向主流靠近,以求安全。

在還沒有做變性手術之前,我看起來像是一個界線模糊的T。外型就像一個性別沒有分化確定的小孩,我總得不斷地強調「我和真正的男人沒什麼區別」還有「從小在精神上就是個男人」。我必須展現出自己的毫不猶豫和「天生如此」,同時以異性戀的性傾向證明我除了少了老二,其他都是個「正常男人」。我們不能說,我們經過一段喜歡男人的過程,又經過一段喜歡女人的過程,我穿了穿女裝、穿了穿西裝,最後決定當個男人。噢不行,當男人或當女人不是一件你可以決定的事,你必須是天生的,就像男人的老二一樣渾然天成、就像男人的優越感、男人的速度、力氣、任何東西一樣,都是天生的。而且是正常的。

因此在有些時候,TS(變性人)看似比原生異性戀更擁抱主流異性戀價值。像是布施鮑姆強調自己對汽車摩托車的喜愛,還有他絕對不會對洋娃娃之類的東西感興趣,所有的東西沿著異性戀社會的男女氣質二分法,成了TS們建構自己性別合理性的重要依據。這個擁抱可能有很多原因,包括我們需要建構(認同的)性別的合理(合法)性,我們需要在人群當中看起來盡量正常甚至低調,讓自己的喜好跟樣貌盡量正常且安全。以及其實TS就是相信性別有其特定內涵,我們才會認同某一個特定性別。這與將性別本質化不同,而是社會提供了某種性別想像,部分人則產生了過渡到對面群體的渴望。

縮小到台灣來看,台灣FTM圈繼承了華人父權社會的氣息,常常比MTF們更一致地表現出某種性別的刻版外型和江湖味的兄弟關係。當年我離開高雄到新竹念大學,趁著假日連絡兩三年跑到台北參加跨性別的聚會。獨生子的我第一次被別人用兄弟相稱,感覺很好但也很怪。在那個人際關係和性別歸屬都相對脆弱的團體中,少數的FTM們試著用擬親屬的「兄弟關係」相稱,以此來加強彼此關係和性別的人際連帶,這帶給我很深的印象。某一次的私下飯局,幾個年紀較大的FTM介紹我給其他朋友認識,他們說:「這是新來的弟兄」,對方笑著不把我看在眼裡「弟兄?我怎麼覺得像T」。我回家後想了很久,為什麼我們都是FTM,他們卻這樣說我?是因為頭髮嗎?還是因為穿著?還是因為我沒有其他FTM身上那種濃重的江湖味?就算在TS的團體中,我也得不斷用這些事情證明我是一個「確定」的FTM。因為你確定了,才是真的;而只要你確定了,你就不會做那些像女生的事。

但到底哪些事情是「像女生的事」呢?

一次的家庭聚會,我對好奇的親戚說到跨性別的身份讓我有空間反思自己身上男性及女性的氣質,我也接受自己身上同時擁有的兩種性別特質。我談到我對做手工藝的喜好同時出現在打毛線和汽車模型上,試圖讓家人們了解既有的性別劃分方式下,其實很多偏好和氣質都應該超越性別的框架,還諸於每個個體的獨特性。結果一個阿姨卻馬上反駁我,她認為我喜歡做汽車模型只是個人喜好,而打毛線才是我真正性別的本色。同時她也強調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男生,她看我就是一個女生,我應該好好當一個女生一定會很受歡迎。這個經驗幾乎讓我不敢再在和沒有性別概念的人聊天時,趁機灌輸那麼前衛(大概吧)的想法,而開始使用一些特別暗示我陽剛氣質的引例。

我自己知道當下我在「硬ㄍㄧㄥ」出某種特定男性形象,我知道那是一種展演的效果,我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因此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但不可否認,這些不斷偶發的事件,使得我慢慢找到讓自己「看起來更像男人」的方法。在TS性別認同的生存戰場上,「安全」比什麼都重要;安全的成為某個性別也成為自己,是許多TS的期待。這些情境需求下矛盾性別氣質所造成的緊張關係,使得TS常常得在他人面前「演戲」,演一個符合對方期待的男性樣貌。當然不只是TS,無數同志、男女都曾經必須在他人面前演出對方期待的戲碼,但TS的「演出」卻是為了自己的處境安危。TS時常在曝光和自身性別焦慮的擠壓下扮演起某種角色,除了說服別人,有時也得說服自己,藉著社會實踐的回饋建立自己的性別自信。性別所牽涉的嚴重程度簡直跟生命沒兩樣,TS為了實現自己夢想的性別,冒著生命危險躺上手術台,生活中的幾件瑣事和質疑,都可以輕易瓦解剛開始認同自己的TS的自信。

但和TS們所展現出的整齊單一性別形象相反,我相信與許多被社會影響而展現且深信自己單一性別偏好及氣質的人們相比,TS們其實是最了解自己多樣又獨特性別氣質的一群人,就像前面所述。只是因為許多生存上的需要,TS的性別形象漸漸主動及被動的(被)塑造起來。TS認同不像單純的生理男、生理女或是同性戀雙性戀來得容易自我察覺。大部分的人生下來是某個性別,在長大的過程中也就自然地認同那個性別及在社會上所屬的位置;性傾向或許在同志相對友善的環境中,少年同志越來越能在青春期或更早,就發現自己對同性的喜好。但我認為TS的認同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必須不斷在性別、生理性別及情慾對象中來回,藉此標定自己的性別位置。反複思考「當一個男人」對一個生理女性來講到底意味著什麼、該怎麼回頭看自己做為小女孩、少女,不甚順暢但無改一個女性的成長過程、甚至很多「在當女生時」看似正常的事,「變成男人後」卻顯得奇怪。面對這些轉變,TS自己最清楚。因此TS看似主流的性別特質其實並不是一個自然現象,而是刻意選擇的結果。

我自己是到大學,甚至是畢業之後才慢慢確定下自己的性別認同的。我在國小先發現自己喜歡女生,然後才開始慢慢思索自己的性別。所屬性別這個看起來很自然的事情,在我的身上卻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搞清楚,因為生理性別給我很大的干擾,到底我是陽剛的女生還是男生?「自己的性別為何」真的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嗎?一個人真的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生理性別嗎?這種現在看起來很荒謬沒有性別意識的想法,跟我「出道」那個年代性別資訊的稀少有直接關係。

我開始在同志圈出沒時,網路還不是很發達。女同志在當時還是一個隱晦的族群,更不用說跨性別、變性人這種大概只會出現在科幻小說和三流港片中的角色。所以在資訊缺乏的情況下,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奇怪的女同性戀—因為我對女性的情慾很明顯,而且女同志圈的T看起來跟我又長得很像。但那種對於女性身份的不自在卻一直隱隱約約的干擾我。

這個過程看起來很辛苦,但卻同時也讓我體驗了性別、性/別流動。就如同我對女生的慾望先於我對自身性別的界定,甚至是因著我對女性的情慾和對女性、女同性戀族群的參與,才漸漸發展出相對於女性的模糊男性認同。我所能夠回想最早以男性身份活動的經驗,是在熱線辦的同志募款晚會上。雖然過去隱約覺得好像男性身份對我來講比較自在舒服,但真的以男性身份活動在我的生活圈可能會引發很多不必要的困擾,而且難度也很高。我記得那次是第二屆的同志募款晚會,當時我不只對台北不熟,而且台北的同志網絡大多建立在網路上。當年PTT才剛脫離登入需要先打電話到台大計中的年代,就算是網路上的同志據點也相當隱密,同志網絡大多是靠熟識的朋友一個拉一個。不怕死北上的我一走出捷運市府站就迷路了,靠著跟一群GAY搭訕才跟著一群人抵達會場。我就這樣混在一堆GAY裡面像個幼齒底迪,其中一個剛失戀的GAY就拉著我,跟一路上碰到的好事之GAY宣布我是他的新男友。我雖然當下只能傻笑,但卻讓我的男性認同之路有一個有趣的開始。

後來的事情大概跟每個TS差不多,也就在支持我的好朋友、礙事的八婆、歡笑跟痛苦焦慮中慢慢長大,變成一個看起來大概可以算是男生的樣子。我抵抗著主流異性戀社會對性別跟男人的想像,同時也抵抗TS圈中看似主流的次文化。我體驗各式各樣的生活:我跟女生做愛,也跟男生做愛,在性別認同之下先感受自己慾望的樣子;我穿男裝生活,也穿過女裝,我想知道如果我兩個性別都可以扮演那會長什麼樣子。我發現當我越不設限地去做那些,看起來「不像男人」的事,我的男性認同卻更穩固。因為我對自己的性別認同將是奠基在對自己的了解上,而不是對男性形象的想像。過去我曾經很擔心穿某些衣服讓我看起來像女生,或是頭髮一長長就馬上剪掉,像維持男性形象地維持某種樣式的短髮。但當我的性別認同穩固了,我發現那些外在的形式其實沒有辦法撼動我的性別角色。我慢慢發現自己想要、適合成為哪一種男人,自己的主體性也才開始清晰起來。最後我成為一個男人。不是隨便一個男人,而是擁有我的這些歷史、認同、學習過程的人,我先成為我自己,然後成為一個男人。

TS在同志運動中

同志圈是我認同的啟蒙處,但現在看起來我跟大多數同志的相似性遠低於我和我的異性戀同事們。不管是生活或遭遇,在轉換身份後同志圈就離我越來越遙遠,男同志的好朋友甚至比女同志多,外形看起來也更像。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想起許多次跨性別的朋友們,對自己被劃入「同志族群」,卻又時時被提醒自己與同性戀們巨大差異,還有與曾經認同的同性戀身份拉扯的矛盾。

前幾天參加了同志募款晚會,一進場看到滿坑滿谷的GAY跟拉子,突然有點感傷。因為這些看起社會的邊緣、弱勢族群,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團體,他們知道這些人可以交朋友或放心追求。但是TS卻很難安心地尋找伴侶。異性戀TS喜歡一般的男生或女生,但就像每每糾纏在「異男忘」的GAY一樣,難以真正開花結果。好比我是喜歡女生的FTM,我喜歡的女生都是普通的異性戀女生,但我到底該用怎樣的身份追求她們?我過去交往過的異性戀女友就常常被別人問「妳什麼時候變女同志了?」或是「你也是『那個』啊?」。不論我在哪一個階段讓對方知道我是變性人,都是非常大的賭注,我總覺得一般正常人很難會接受變性人,我去哪裡找一個不介意我無法生育的人?不介意我們FTM差強人意的人造性器官的人?在我變性之前這樣的擔憂更甚。我在女朋友面前自卑於自己的身體,怕她看見女生的身體覺得奇怪排斥,怕對方對我的身體沒有興趣。但一旦對方對我的身體感興趣,我又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是變成女同志?這些看起來很幼稚的擔憂曝露出TS在情感關係中的不安全感和需要。

而同性戀的TS則更辛苦,像我身邊許多MTF(女變男變性人)的拉子朋友,除了要面對社會對TS的不友善外,因為陌生而產生的恐懼和排斥在女同性戀圈更為嚴重。許多MTF拉子在女同志討論區、女同志聚會或是女同志場所被以各種方式拒絕和歧視,甚至因著越來越主動的跨性別女同志,使得某個知名女同志討論版的版聚明訂「僅限生理女參加」。看起來已推動多年的同志運動,對於跨性別族群來說不只幫助有限,甚至在某些地方反而產生反效果。

其實同志運動中,一直都有各式各樣反思同志運動中強勢族群的聲音。包括女同志、雙性戀對於「同志」中獨見「男同志」的狀況,促成熱線女同志小組的誕生、雙性戀認同者的集結。在男同志中的偏C男同志、熊族,也都經歷過歧視和去污名,熊族在近年甚至翻盤成為展現男同志中性感男性魅力的型態之一。我覺得這些都是運動的過程,也就是在不斷的碰撞中,使多樣、複雜且弱勢的主體被看見進而被重視。今年熱線募款晚會舉辦的稍早,在女同志匿名版有一系列筆戰,各種論點在匿名保護下傾巢而出,像是「男同志集炮友捅菊花心得文干我什麼事」、「把愛滋小組刪掉錢就夠用了,反正有愛滋的都是亂搞的」。這些文章看似充滿偏見,但我認為這恰好突顯同志運動論述、學院同運份子和一般非學院同志的距離。

很多跨性別認為同志運動與自己無關,確實,「跨性別」如果當作一個動詞而非一個名詞,這只是很多TS生命中的一個過程而已。異性戀TS在變性之前是比同性戀更邊緣的族群,但一旦「跨越性別」的過程完成後,TS將比同性戀跟進入主流社會,同性戀的婚姻權、反歧視教育看起來都與TS無關。而同性戀的TS似乎一直都在邊緣的位置,同性戀TS的性別議題到底該怎麼整合進他們的同性戀身份中,如同認同之初生理性別給TS主體的困擾,現在TS的原生性別也困擾著以性別為集結基礎的男女同性戀圈。這些問題不只沒有仔細地被討論過,甚至幾乎不成為一個議題。

但我認為同志運動本來就不是一個收納同質性個體的行動。過去同志運動經歷了男同性戀意識喚起、男女同性戀者集結、男女同性戀和雙性戀族群集結,到以「LGBT」為廣義同志指稱對象的階段,正式在同志運動中加入不同於性傾向層次的跨性別者。一直到現在最「長」的同志族群縮寫變成LGBTSQQ(即女同志、男同志、雙性戀、跨性別、直同志、酷兒、疑性戀),性傾向與性別認同不再被單純地劃為兩個層次。隨著同志運動的豐富化,同志們的身份不是明確化,反而是模糊了。這個模糊意味著同志們個體的空間變大,不再需要固定地標定每一個人的明確樣子,移動成為同志族群和同志個人的權力和發掘自身的機會。整個同志運動在去中心的酷兒政略下,性傾向、性別認同、性別展演,都藉著同志運動找尋或找到個體性/別的塑造方式和再現空間,我們發現過去看似二分的性別、分屬幾種不同層次的性別議題,都在同志多樣化下產生交疊。

我無意神化現在的同志運動,而是樂見我們的同志運動往這個方向去。同志運動作為改變社會的特定力量,卻也不是一群美好無歧見、無思考困境的團體。已經有人開始反思每年嘉年華式的同志大遊行,是否無助於拉起同志認同與生活的斷裂。運動的訴求是否在展現某種特定同志樣貌時,反而擠壓了另外一群人的生活空間。好比每年奇裝異服的扮裝遊行,就與「天天都在扮裝」的跨性別同志之間產生緊張關係。同志運動開啟了一個模糊自由的性/別空間,我認為接下來很重要的一個關鍵,是如何在不急著標定彼此的同時,也能細緻地操作不同樣貌同志的生活訴求。認同可以是流動、模糊、充滿嘗試的,但生活是真實的,同運中開啟同志多樣化的同時,應該更有意識地對於不同族群的議題提高其討論性,而不只是將多樣的需求收納在相似的標籤下、導向簡化的運動口號。這是同志運動的難處,但也是它最具價值之處。

文章原刊於:2010/7/25文化研究月報 106期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Content.asp?Period=106&JC_ID=238

2010-09-17

【精選‧跨性別小說】100917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林佑軒 > 女兒命

(本文經作者同意,授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轉載。僅向作者致謝。)

作者:林佑軒

<評審評語>

文字調配勻稱,情節安排、故事鋪陳均完整。──唐諾

富戲劇性、懸疑感;這是克服痛苦之後才發展出來的故事。──陳芳明

第32屆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女兒命(上)

當我轉頭,父親在梳妝台前。他悄然掩進休息室,牆上有畫,門邊有巨大花籃。他逡逡的背影,哪不與他借住我套房的那天一個模樣。

湖口那摸骨的,說話利索。父親拜訪之後,怨他就顧講,嘩啦啦啦,父親右掌讓他壓,左手想寫不能寫,自恨沒帶錄音筆,希望我隨去摸,幫他錄音。

我說好,我去,我不摸。

父親笑說,我摸好了,換你也去摸一摸。

爸,每次對你說,算命不準,你說準,你要曉得,關於命運,預測它是歧視它。不慎聽聞了情節,看電影的時候,愈忘愈清晰,又何必去看電影?《鐵達尼號》火熱的冬天,我對耳語「傑克最後會凍死」的小孩灑了可樂。我恨他拿走快樂。

就講我不摸了,我吼。

好,不要去了。他掛電話。

賭氣嘛你。我匆忙套好長裙。再彆扭嘛你。像個小女生。你以為我會立馬回電道歉:對不起,爸,我不是存心要吼你的,原諒我。我偏不。將妄想收起來吧,爸。我今天趕著出門,就算有閒在家,我也是要對你說,爸,我就是要吼醒你。佛陀說法如獅子王之咆吼,能聽聞者,皆具有大善根功德(註)。我邊對鏡邊追想父親轉述,摸骨的是怎麼說的。不受教。我拿粉餅打底。正信佛教你也拜,摸骨你也瘋,你不受教。你會吃到九十二,八十那年有劫難,摸骨說。未來五年你會起七層大厝,你莫使結交溪北的朋友,要多與出身溪南、下港的交陪,摸骨說。是是,父親說。父親想必這樣說。我補塗深色眼影。你兩個喔。對,生兩個,父親敬答。民國100年,伊講我會嫁娶後生,父親說得開心。我很生氣。摸骨的不就真厲害,與耶和華共款囉,是要抽我肋條,幫我做男友啊?那不關我的事,你去對林建宏說,我喊。弟弟才上大學,沒那麼快,你啦,我看難講,你看堂弟堂妹嫁嫁娶娶咧,了了你大伯二伯的願……我手機快沒電了,我喊。是是,父親唯唯諾諾。爸想討論個事,他說。

什麼?

你看我是不是要認乾女兒?摸骨的說我有女兒命。

女兒命。鏡子照不清我的眼線。

是喔,爸,再看看,我要出門了。是是,他說。

女兒命。我搭公車看窗外。

媽的有點意思,什麼是女兒命?

父親老去以前,母親就離開家,鬧了半年有吧那次。

母親好漂亮,愛打扮,我嫉妒她。忘了哪年除夕,我們在小舅家吃團圓飯。母系親戚感情好,做餐飲的、業餘的都去揮刀動鏟,豬腳進去水果來,飯後要打小牌、摸八圈,父親靜靜看,他不說話。他來自沉默的家族,我們不曾與父親那邊圍爐。

喲,相片在哪?舅媽嚷。讓小舅替下方桌,抬老相簿,嘩啦啦翻動起來,她指著最大那張。你爸以前多緣投。緣投?你看,他笑起來,帥。

蒼白的少年父親,下頦有尾子的笑容。我看照片想,聽說阿公真兇。

爸的巴掌臉、黑眼圈都跟我一樣。要說我跟他一樣。沙發間的父親瞧賞牆面那幅彈琵琶的旗袍女子,照片裡的父親乜視身邊的白婚紗。房門未關,舅媽以手畫出前凸後翹的輪廓。你媽彼時夭壽水,她說,然後小聲走私她的話:你爸有眼光,曉得你媽衫褲多,又會穿。舅媽,我聽不懂。他是在羨慕她。您在說什麼呀。我想舅媽是醉了。

我哪會醉,比你舅舅還會喝。她拋下這話,走回方桌替了她的丈夫。

舅媽,我看著她的背影。妳沒我媽漂亮,妳在羨慕她吧。他羨慕她?我不懂。

母親離家是清晨。那時間不該有任何人是醒著的。今日我猶然怕是夢裡吵大架呢。我聽見她在大吼。沒事,太陽要出來了,我喃喃自語,沒事的。她摔壞了鬧鐘,我們家從此沒時間了。沒事的,我換了姿勢試睡。你不走,她喊,那我走,衣服都送你。我瞥見白洋裝閃過我的房門。拜託,拜託你們。往外瞧去,母親在客廳哭泣。我沒有向她說話。我應當說話的。她起身朝大門走,回娘家住了半年。半年能做的事可多了,父親修好了母親扯壞的衣櫃門,裡頭收藏她最寶愛珍惜的衫褲衣裙,有天我放學回家,瞧見父親把藏品全拿出來,手裡也攫了一件。他看見了我。

通通風,不會發霉。他說。

嗯。我答。

五個月後母親住回我們的小公寓,這戶口又像洋裝的尼龍質料,完好如初兼又撕扯不爛。母親不開那櫃子了,從娘家帶來新的。我憑印象描繪被遺棄的衣櫃內,套裝、洋裝、婚紗禮服的模樣。

祕密是我發現的。我是小聰明,小可愛。

父親北上開工專同學會,要借住我的套房。算命也沒那麼準。那陣子系必修演話劇,我是茱麗葉,西門町租衣貴,我讓父親直接挑件上來。祕密武器祕密用。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又怎樣,豔壓全場如我,不關心賤民的事。那,我說,來住的時候,幫我帶套洋裝,我要借人演戲。你媽櫃子裡的?嗯。白的還是亞麻的?爸,你滿清楚的嘛。白的那件。好。父親來了,他還沒吃晚餐,台北入夜會冷。爸,我買薑母鴨吧,我家教的附近有。很遠嗎?還好,來回二十分鐘。好啊。我出門了,沒帶錢包,我跑回套房拿。我開門,父親正脫掉洋裝,匆忙間扯壞了左袖的玫瑰蕾絲。我看見他抖動的老人斑。

爸?我叫。

奕誠,父親說,那個,不知道合不合身,我幫你試穿一下。

爸,洋裝是我要穿的,我哪會對你坦白。祕密不換祕密。你講不公平。誰又公平過啊這世界。爸,隨姊妹逛百貨,我好自在。謝謝你,你送我的肉身,好像你的肉身,小臉白,黑眼圈,爸,你沒搞錯,你的就是我的,我喜歡你的煙燻妝,小祕密會遺傳,打勾勾,開不開心。今天窗外有雨,彼時也有雨像霧,我與CC去亞比倫艾專櫃,試用曲線馬甲磨砂蜜,聽我高中英文老師說,她們科辦公室集資合購,哇,好迷人,我們就來。

那天下戲,CC稱讚我。娃,你演得好棒,好女生。

她講什麼?好、女、生?

不懂。是嗎「好」形容詞而「女生」名詞,像我想偷取鄰家妹妹的祕密而對她說:妳是好女生。或像我暗戀的高中同學褚杰楷(別提那男校。又髒又亂又吵鬧。性別盲、陽具崇拜、交尾競爭、嘲笑殘障。好處只有,制服那麼醜啊,仍不減眾多的帥哥姿容)說,林奕誠,你好娘,走開,揍你啊敢碰我──「好」副詞而「女生」形容詞。女生啊妳轉品了,我羨慕妳善變並且美麗,但我撇頭,看見王澤元、康宛庭卸完了妝,帥氣漂亮的系對妒了多少人。走了。嗯。王摟康的腰肢走遠。我又沮喪下來,媽的,臭男生聽著,女生不是命定的形容詞,少在那自以為名詞了你。

我是戰士,我好感動,我幫女生說話。我直視CC,想聽她讚美我,她卻安靜坐在梳妝台前,我看見羅密歐的扮相底下,她的咽喉、她的指節、她的眉骨。好奇怪,都是女生,為什麼她指節纖細、眉骨柔和、沒有喉結。我說,CC,我們女生……茱麗葉,茱小姐,還沒下戲啊你,還我們女生咧。不,CC,我要講的確實是,我們女生。林奕誠,你穿白的那件算很好看,但你不是女生。她不耐煩的時候,胸脯微微起伏,骨盆寬闊像課本插圖,兩河流域的陶俑,六隻奶的生育神。妳講我不是女生,那麼快告訴我,是不是妳通過了什麼考試,所以能當女生。CC啊我要報名,快說好不好。夠了你林奕誠你是男生。可是,我從小就是女生。那大概是跨性別吧,她聳聳肩。

跨、性、別?

對,生理心理性別不同就叫跨性別。

所以我是跨性別?是吧。嗯。她走開了,豐臀細腰,那把中世紀的紙匕首搖啊搖。

CC,謝謝妳告訴我這個祕密,現在我知道,為何我跨上什麼,常常就下不來了。那個太陽月亮雙雙輝映高天的詭譎下午,褚杰楷指揮全班,將我擺在窗框上。他確實是與生俱來的領袖,我愛他,我沒逃。兩個校隊中鋒固定我,我抱白鐵窗框固定自己。墜落了,會死掉,就愛不到褚杰楷了。CC,我不能死,我要活著,接受他送我的東西。

啊──褚杰楷退十幾步助跑,朝我衝刺過來。他努力的時候最可愛了。幹,去死──他盡全力推窗砍進我的褲襠。人妖去死──他繃緊的小腿,我看見他的靜脈不斷變換,那是拿過校運會百米冠軍的肌肉。媽的變態去死──褚杰楷,我抱緊你,否則我會死掉,你好強壯,你好溫柔,我好痛,我不怪你,你別自責,因為是我的初夜。查某體去死啊幹──謝謝你,褚杰楷,你曉得我愛你,所以你雕刻我,砍掉不要的器官,看,褚褚,褚褚,我流血了,那兩顆骯髒的肉球,林奕誠向你們說再見。滾去泰國吧林奕誠幹──用力啊褚褚,用力,多餘的東西沒了,你就進來,噢,你進來了,我好痛,我好開心,初夜可以獻給你。(上)

註:《如來獅子吼經》。

100918 第32屆聯合報文學獎小說大獎/女兒命(下)

作者:林佑軒

鐘響,褚杰楷停了攻擊,狠狠喘氣並瞟我一眼。

他看見我的表情,CC,他哭了。褚杰楷,褚褚,為什麼你要哭,哭了就不像男孩子囉。你是喜極而泣,我好開心,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

全班都去操場了,體育課要測千六,教室剩下我了,常存抱柱信,我緊擁窗框,豈上望夫台,褚杰楷的背影轉進樓梯,我跨著女兒牆下不來。

可是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對CC說了。當日在亞比倫艾,櫃姊在CC手背塗滿馬甲磨砂蜜。娃,是砂糖,這款紫羅蘭香,CC驚呼。我從她手背沾了嘗,真的甜甜,邊用手偷偷調整鞋跟。適合我的高跟鞋比較難找,多虧CC費心。除了用後手乾,其餘她都滿意。欸,換你囉。換我囉,好期待,甜甜的東西我喜歡。我坐上CC的椅子。唉喲喂,new half(註)來囉,人妖爹爹逛大街──櫃哥朝同事啐出這幾個字。我與CC都聽見他的悄悄話了。他說我是new half。漂亮的河莉秀、美麗的椿姬彩菜都是new half。

你憑什麼說他是new half,死gay,CC叫。小姐拜託,穿女裝來逛專櫃,不是new half那是啥?再講啊,你這死屁精,醜玻璃,玩巧克力棒的髒不髒啊你。磨砂蜜被CC掃到地下。妳罵我,我告妳。你告啊,是誰先罵誰啊,我向樓管客訴你。但CC,他罵我了嗎?我想當new half,河莉秀她真漂亮,椿姬彩菜真美麗。死gay你聽好,同性戀沒有比較好啦,她吼。沒有比較好,妳是什麼意思,CC?我想起那天下戲,CC在女廁所裡尖叫,她喊,林奕誠你不要進來,要換裝去男廁所換。我大概真的不是女生吧。我看著暴怒的CC,我與她沒再聯絡。

爸,好可惜,CC分享了她的祕密,她來不及聽我的。

巷口的舊衣回收站,我去求了套女中制服,拆了繡線的。妹妹考上女中啊?恭喜恭喜。謝謝您,她很開心。我買了蜜茶,回家後鎖好門窗,房間要緊緊的喲,你怕嗎?挈了母親的針線盒,這活計不過進去出來,進去出來,這麼回事。與褚杰楷結婚了也是這樣。林──邊繡邊想他。褚褚我愛你。奕──聽說觀音示現有男女兩相,?保佑我好不好,讓我跨過去吧。拈香。誠──做個好女生。你看,林、奕、誠。歪歪沒關係,我是正妹,我很美麗。拉關窗簾,脫去醜死了男校衣褲,我轉學了。國立房間女子高級中學。鏡子在哪,正面、側面、正面、側面,喝茶,拍照,跳舞,睡覺。後來我想,不拉窗簾才好,太陽大帥哥也來看看,漂亮的女生。我看見窗外飛過了蝴蝶。好醜的蝴蝶,像是蟲蛹插了翅膀。妳好醜,妳沒有我漂亮。漂亮有什麼用,我發現女中是不繡姓名的。誠──一個字一個字。奕──拆掉它。林──有人敲門。收好制服。胸口還剩一隻孤單的木,它男友已經死了。

門外母親扠腰。

住對面的看見你房間有女生啊。沒有啊。給我誠實。沒有啊。

別騙了。……

女朋友?

嗯。

在哪裡?

先走了。

先走啦?母親說,像發現救難器材不必上場那樣鬆動下來。在一起就好好照顧人家,別學你爸。爸,別學你耶她說。下次歡迎她來家裡吃個飯呀泡泡茶。母親有意聚高音量,詭溫溫地綻笑,我瞥見衣櫃露出一段深綠半張黑。有比你媽水沒?沒有,媽媽最美麗。媽,當然妳最美麗,妳給我最大壓力,脖頸、曲線、雙乳、骨盆,我嫉妒妳,穿穿看我那套女中衫褲,妳從我獲得望子成龍的期許,我就要從妳曉得我可以有多漂亮。舅媽沒錯,爸,我與你都嫉妒她,然後我恨,因為她講,你媽睏了,去躺一下,朝衣櫃掩嘴打個哈欠。故意的吧,哈欠!那是純粹的女高音,巫婆如我想要她的聲線,我不想再買書訓練發聲,希望變成點唱機,從男調變成女調,哪天接到了詐騙電話,聽筒裡會傳來,阿母,我乎人掠去呀,緊來救我啊,阿母,阿母,阿母。

爸,要快,媽她們在外面。

慢了怎麼可以,賓客等呢,他們祝福我,我要天女散香花,讓他們沖沖喜氣。

是是,父親邊答邊脫西裝。

慢騰騰的搞什麼?我發現他畢竟是老了。罪疚感湧上心頭:妳急個鬼,羞羞臉,要孝順啊。孝順。

於是我提醒他,還有兩件能換。

是是。

休息室有名畫亦有巨大花籃,比不上什麼亮眼:父親的背後蒼白,老人斑散成銅板黑花。爸,我先補妝,待會換你。

是是。

補妝麻煩。漂亮物都很麻煩。訓練後,嗓子偶爾不穩,我不在意,漂亮又完美那會折壽。喉結手術的傷痕,人常常以為吻痕。哪那麼多爛桃花啊,我摟我未婚夫這樣回應,心酸酸。隆鼻,提唇,磨顴骨。天殺的磨顴骨。爸,謝謝你,巴掌臉不必切下巴,磨頷骨。至於你,聽好了,褚杰楷,我早就不愛你了。不愛不愛不愛你了。繡花肉球你沒摘,哼,我親自拿下來。敬酒時,我會悄悄對你說,你知道嗎,我的陰道擴撐器,上面寫的不是褚杰楷,是我老公的名字。你輸了,愛不到我了,乖乖,不哭。

打勾勾,這是我們的祕密。

祕密你壞壞。你是帥哥吧,帥哥通常壞壞。那日我向父親借電腦,發現他會用即時通。六十好幾了,爸,不簡單。我檢閱訊息紀錄,敲呼了他的網友。你好。

網友回傳了父親的女裝相片,十張、二十張,擺滿了整個螢幕,母親那櫃衣服。變態,偷偷喜歡我爸啊。我朝網友的大頭貼扮鬼臉。爸,你最愛白的那件對吧,你看你換了幾個姿勢,仍是漂亮的白洋裝。我也好愛,每次打開那個衣櫃,穿過一輪之後,還是那件好看。爸,你別和我搶。

不必搶啊,輪流穿。父親換回西裝出去了,我挽好丈夫準備敬酒。母親在主桌,舅媽在附近,CC與褚杰楷分坐遠處兩桌。包多少啊你們兩個。婚姻是人生大事,老公甜心請指教。父親?林建宏會照顧他。

我看也不用,他多快樂啊,補妝之際回頭,父親穿嚴了我的婚紗正在對鏡。女兒命。摸骨的全對了,加送引申義:父親是女兒。

我看見她已拉不攏背後拉鍊,銅板黑花隨浮腫肌膚綻放白浪之間。爸,妳做女生,還要加油,看妳像看舊的我,在蕾絲啊、鋼圈間跨半天跨不過來。又怎樣?父親妳想當我的母親,女兒我支持妳。來生,若有來生,換我做妳的阿娘,我們是全新的一對母女。

放下眉筆,步向父親,撫她的背,用力拉起拉鍊,將黑花埋葬白衣裡邊。爸,慢慢穿,今天晚上還有三套要換,我說。(下)

註:new half
half是混血兒,而new half,日式英語,男跨女的變性人。

本文原刊於2010/9/17~9/18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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